第6章(1 / 1)

“唉,能娶到优娘,乃是我郭宰一生的福分。”郭宰提起自已的妻子,当真是眉飞色舞,“优娘的美貌自是不必说了,您看看这墙上的仕女图,那便是优娘出阁前的模样。还有那首诗,更是把优娘写得跟天仙一般,嗯,就是天仙。”

玄奘顺着郭宰的手指望去,还是日间看到的那幅画,不禁有些惊奇,试探着问:“大人,这诗中的意蕴,您可明了么?”

“当然。”郭宰笃定地道,“就是夸优娘美貌嘛。”

玄奘顿时语塞。

“优娘不但美貌,更有才学,诗画琴棋,无不精通,更难得的,女红做得还好。”郭宰扬扬得意地拍打着自已的官服,“我这袍子,就是优娘做的。针脚细密,很是合体,就下官这粗笨的身材穿上去,也清爽了许多呢。”

玄奘一时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大人对话,只好一言不发,听他夸耀。郭宰兴致勃勃说了半天,见玄奘不说话,不禁有些自责:“哎哟哎哟,对了,下官想起来了,法师您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霍邑,是寻下官有事的,回来时听马典吏讲过,这一激动,竟然忘了。”

说起此事,玄奘心中一沉,脸色渐渐肃然起来:“阿弥陀佛,贫僧来拜访大人,的确有事。”

“您说。”郭宰拍着胸膛道,“只要下官能做到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法师失望。”

“贫僧来,是为了查寻一桩旧案。”玄奘缓缓道,“武德六年,当时的县令是叫崔珏吧?”

一听“崔珏”,郭宰的脸上一阵愕然,随即有些难堪,点点头:“没错,崔珏是上一任县令,下官就是接了他的任。”

“据说崔珏是死在了霍邑县令的任上?”玄奘看着郭宰的脸色,心中疑团涌起,不知其中有何忌讳,但此事过于重大,由不得他不问,“当时有个僧人来县衙找崔县令,两人谈完话的当夜,崔县令就自缢而死?”

郭宰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朝厅外瞥了一眼,眸子不禁一缩:“的确如此。当时下官还在定胡县任县尉,是崔大人去世后才右迁到此,因此事情并未亲眼见着。不过下官到任后,听衙门里的同僚私下里讲过,高主簿、许县丞他们都亲口跟我说起,想来不会有假。法师请看,”郭宰站起身来,指着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树,“崔大人就是自缢在这棵树下!”

玄奘大吃一惊,起身走到廊下观看,果然院子西侧,有一棵梧桐树,树冠宽大,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落。

“向东伸出来的那根横枝,就是系白绫之处了。”郭宰站在他身后,语气沉重地道。

遥想七年前,一个县令就在自已眼前的树上缢死,而这个地方现在成了自已的家,他的官位现在是自已坐着,郭宰心里自然有阴影。

玄奘默默地看着那棵树,也不回头,低声问:“当时那个僧人和崔县令谈话的内容,有人知道吗?”

郭宰想了想:“这个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曾听人说起。正六品的县令①自缢,这么大一桩事,如果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必定会在衙门里传开的。据说,当时的刺史大人曾派别驾下来,详查崔县令自缢一案,提取了不少证人证言。若是有人知道,当时就会交代的。既然从州里到县里都不曾说起,估计就没人知道了。”

“那么,那个僧人后来如何了?”玄奘心中开始紧张。

“那个僧人?”郭宰愕然,思忖半晌,终于摇头,“那妖僧来历古怪,自从那日在县衙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刺史大人还曾派人缉拿,但那妖僧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往何处,最终不了了之。”

玄奘一脸凄然,低声道:“连他法号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郭宰断然摇头,“若是知道,怎会缉拿不到?下官做县尉多年,捕盗拿贼也不知道有多少,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来历、没名姓的嫌犯。”

“当时县衙应该有人见过他吧?”玄奘仍不死心,追问道。

郭宰点点头:“自然,那和尚来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差役在,还有个司户的佐吏也见过他。不过那佐吏年纪大了,武德九年回了家乡;两个差役,一个病死了,另一个……怎的好多年没见他了?”

郭宰拍了拍脑袋,忽然拍手,说道:“对了,法师,下官忽然想起来了,州里为了缉拿,当时还画出了那僧人的图像。虽然年代久远,估摸着还能找到。下官这就给您找找去。”

这郭宰为人热心无比,也不问其中的缘由,当即让玄奘先在厅中坐着,自已就奔前衙去了。

县衙晚上自然不上班的,不过有人值守,郭宰也不怕麻烦,当即到西侧院的吏舍,找着值班的书吏。见是县太爷亲自前来,虽然有些晚,书吏也不敢怠慢,听了郭宰的要求,就开始在存放文书的房子里找了起来。

这等陈年旧卷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着的。玄奘独自一人趺坐在客厅里,闭目垂眉,捻着手上的念珠,口中默念《往生净土神咒》。据说念这咒三十万遍就能亲眼看见阿弥陀佛。玄奘念了九十七遍时,忽然听到门外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然后莫兰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夫人都念叨过好多遍了,您要再不回来,就要派我去周夫人家接您了。”

一个少女慵懒的声音道:“学得累了,在那儿歇了会儿。周家公子弄来一个胡人的奇巧玩意儿,回头带你看看去。”

脚步声到了厅堂外,少女看见房中有人,奇道:“谁在客厅?大人呢?”

“今日长安来了个高僧,大人请在家中奉养。”莫兰道,“方才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大人去衙门里了。”

“唔。”少女也不在意,但也没经过客厅,从侧门绕了过去,进了后宅。

想来这少女便是郭县令的女儿绿萝了。玄奘没有在意,继续念咒,念到一百五十三遍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听就知道是郭宰,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地面踩得像擂鼓一般。

“哈哈,法师,法师。”郭宰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扬起手中一卷发黄的卷轴,笑道,“找着了,还真找着了。”

玄奘心中一跳,急忙睁开眼睛,从郭宰手里接过卷轴,手都不禁有些颤抖。郭宰心中惊讶,于是不再作声,默默地看着他。

玄奘努力平抑心神,禅心稳定,有如大江明月,石头落入,溅起微微涟漪,随即四散全无。他从容地翻开卷轴,里面是一幅粗笔勾勒的肖像,画着一个僧人。画工很粗糙,又是根据别人的描述画出来的,和真人差得很远,只是轮廓略有相似。

给人的印象就是,眼睛长而有神,额头宽大,高鼻方口。从相术上看,这几处特征最容易遗传,看来官府这样画还是有些道理的。

玄奘痴痴地看着这画,眼眶渐渐红了,心中刹那间禅心失守,如江海般涌动。

“法师,”郭宰无比诧异,侧过头看了看那画,忽然一愣,“倒跟法师略有些相似。”说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声誉满长安的玄奘大师和一介妖僧相提并论的?

哪知道玄奘轻轻一叹,居然平静地道:“大人说得没错,这个被缉拿的僧人,像极了贫僧的二兄,长捷。”

郭宰霍然一惊,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师,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他顿了顿,沉声道,“您定然是认错人了,这僧人是官府缉拿的嫌犯,您是誉满长安的‘佛门千里驹’,怎能相提并论?您德望日卓,可千万别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这话绝对是好意。别说是不是自已的二哥,玄奘也仅是猜测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门四大皆空,俗家的亲情远远比不上修禅重要。何苦为了一个还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毁了自已的修行?

玄奘却缓缓摇头:“贫僧做沙弥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千世界,并无什么不同;在空慧寺修禅,忽然一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后参学天下,行走十年,到头来发现,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与童稚之时,并无什么不同。”

郭宰见玄奘开始说禅,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肃穆。

“世人都以为,修行大道,取之于外,《往生咒》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能灭五逆、十恶、谤法;念三十万遍能见阿弥陀佛。立寺修塔,斋僧布施,写经造像,虽然可积下业德,又怎能比得上明性见佛?修禅即是修心。”玄奘道,“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万别,如恒河里的沙砾,如菩提树上的叶子,没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胜枚举,这说明,每一条路都可以证道。谁又知道,我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证道途中的必经之路呢?谁又知道,二兄长捷,犯下这桩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见亲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认,那不是没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没有看清自已的心。”

郭宰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哽咽着叩头:“下官……呃,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对这个淳朴的县令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已来霍邑的目的寻找二哥长捷。

自玄奘从十岁那年被哥哥带到净土寺出家后,兄弟俩就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一则身处乱世,一旦分开就再难相见,二则弟弟还年幼,哥哥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弟弟。洛阳战乱后,兄弟俩逃难到长安,后来又一起去了益州,在那里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觉得益州的高僧再也无法解答自已修禅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两人一起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尤其要到赵州去寻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

可那段时间,长捷一直忙碌个不停,也不晓得在做什么,死活不愿意离开益州。另外,长捷也担心玄奘的安全,当时仍旧战乱,大唐实行关禁政策,行人往来关隘会查验过所。没有过所私自闯关,属于违法行为,判处徒刑一年。

长捷一再告诫他,但玄奘决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书信,孤身上路,私闯关隘离开了蜀地。这一走就是数年。随着他的参学,名望日隆,所过之处无不传诵着一个天才僧人的传说。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长安,跟法雅、法琳、道岳、僧辩、玄会等佛门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开讲《杂心论》声名鹊起,被誉为“佛门千里驹”之后,才忽然听到了自已哥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