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然后……然后小姐一不留神,头碰在了您那只东汉陶罐上……”大丫鬟道。

“哎哟!”郭宰顿时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小姐怎么样?有没有事?”说完就朝内院冲过去,冲了几步又顿住,冲着玄奘尴尬地道:“法师,惭愧,小女可能受了伤,下官先告退一下。”

玄奘哑然失笑,点了点头。郭宰也顾不得礼数,急匆匆地跑了。

玄奘感慨不已,这么粗笨高大的一个巨人,爱女儿爱成了这个样子,倒也难得。

这一夜,玄奘便歇在了郭宰的家中。前院东西两侧都是厢房,他和波罗叶歇在东厢房。玄奘在床榻上趺坐良久,思绪仍旧纷乱。二兄究竟为何杀了师父玄成法师?他如今在哪里?他又为何来到霍邑,逼死了崔县令?更奇怪的是这崔县令,死后怎么成了泥犁狱中的判官?

月在中天,照下来梧桐树的树影,洒在窗棂上,枝条有如虬龙一般只怕昔日就是这根枝条,把崔判官挂在上面吧?

窗棂上枝条暗影在风中摇晃,仿佛下面挂着一个自缢者,尸体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随后几日,玄奘就住在了郭宰家里。郭宰让他做场法事给优娘驱邪,玄奘既然知道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是怎么回事,如何还肯做法事,这不分明就是欺骗吗?于是百般推托,只说县衙是数百年的旧宅,是聚阴之地,只消晨昏诵经念佛,加持一下即可。郭宰不好过于勉强,只好同意,但要求多奉养玄奘几日,以尽敬佛之心。

奉养佛僧的事情太过寻常,玄奘不好拂了他的热心,只好在他家里住了下来。郭宰衙门里还有公务,不能时时陪伴,就让自已夫人招待他。李优娘对玄奘的态度颇为冷淡,一向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时候,也不见人影。玄奘倒也不介意,每日除了趺坐念经,就拿出自已书箱里的佛经仔细研读。

这可乐坏了波罗叶,他算是找着用武之地了。他追随玄奘几个月,大都是在赶路,风餐露宿的,如今生活“安定”下来,让他很是满意。这厮开始发挥话痨的威力,每日里就是和莫兰还有球儿斗嘴,两天下来居然熟稔无比,连球儿的爹娘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都打探了出来。

这一日午时,玄奘正在翻阅道深法师注解的《成实论》,波罗叶蹑手蹑脚、一脸鬼祟地走了进来。玄奘看了看他,低下头继续翻阅,波罗叶上了玄奘的床榻,一脸诡秘地道:“法师,弟子,打听到一个,秘密。很,重大的,秘密。”

“哦?”玄奘抬起眼睛,“什么秘密?”

波罗叶朝门外看了看,低声道:“您知道,县令家的小姐,叫啥,名字吗?”

玄奘想了想:“仿佛叫绿萝吧?曾听郭明府说起过。”

“呃……不是,名字。”波罗叶拍了拍脑袋,“是姓氏。”

这个天竺人对大唐如此之多的姓氏一直搞不清楚,也难以想象为何连贫民都有自已的姓氏,这在天竺是不可思议的。

“姓氏?”玄奘笑了,“定然是姓郭。”

“不是,不是。”波罗叶露出得意之色,“她偏不,姓郭,而是,姓崔!”

玄奘顿时愣了。这怎么可能?女儿不随父姓?除非郭宰是入赘到女方家里,不过看来也不像啊!堂堂一个县令……早先是县尉,可就算是县尉,入赘也不可思议啊!

波罗叶也不故作高深了,道:“法师,我打听,出来了。这位,小姐,的确姓崔,她,并不是,郭县令的,亲生女儿。郭县令,发妻,儿子,好多年前,被,突厥人,杀了。李夫人,是带着女儿,寡居,后来嫁给的,郭县令。”

“哦。”玄奘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毕竟隋末大乱,无数家庭离散,眼下乱世平定,家庭重组也是平常事,“这是他人隐私,不可贸然打听。知道吗?”

波罗叶不以为然:“县里人,都知道,不是,隐私。”他脸上现出凝重之色,“可是,法师,您知道,李夫人的,前夫,是谁,吗?”

“是谁?”玄奘见他如此郑重,倒有些好奇了。

“前任,县令,崔珏!”波罗叶道,他指了指窗外,“在,树上,吊死的,那个。”

第三章 大麻,曼陀罗

第三章

第三章

大麻,曼陀罗

这一句话,顿时在玄奘心中引发了滔天骇浪。

李夫人的前夫是崔珏?崔珏死后,她又嫁给了继任的县令?也就是说,这郭宰,接任了崔珏的官位,接任了崔珏的宅子,还接任了崔珏的老婆和女儿?也就是说,这李夫人,前夫吊死在这个院子里,她改嫁之后居然还住在这院子里,甚至还睡着从前和前夫睡过的床榻,每日里从前夫自缢的树下走过……

玄奘猛地感到毛骨悚然。

怪不得当日提起崔珏,郭宰的表情那么难看;怪不得他对崔珏的灵异之举详细查访,调看了每一本卷宗。郭宰当时说他对崔珏的情况所知不多,只怕有推却的意思了。不过想想也正常,你来调查人家老婆的前夫,难道他还把自已老婆找来让你详细地盘问?

如果说之前玄奘对二兄和崔珏之间的事是迷惑难解,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如同坠入了百丈浓雾之中,突然失去了方向。

他微微闭上双眼,仔细思考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为何李夫人对自已的态度如此冷淡。自已与二兄的长相依稀相似,李夫人一见自已的面就露出惊愕怪异之色,随即详细地盘问自已的来历,那么,她极有可能当时见过二兄长捷。

长捷逼死了她丈夫,七年后,一个与长捷长相相似的僧人来到她面前,只怕换作任何人都要盘问一番。那么,她对自已冷淡,也就不奇怪了。毕竟是自已的哥哥逼死了人家丈夫,她对自已不怀恨在心,已经极为难得。

“波罗叶,”玄奘睁开眼,沉声道,“你去禀告夫人,就说玄奘求见。”

“啊,您要,见她?”波罗叶对玄奘来这里的目的自然清楚,愣了愣,连忙答应,跳下床榻奔了出去。

玄奘缓缓放下《成实论》,细细梳理着思绪,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波罗叶跑过来道:“法师,李夫人,在前厅,等您。”

从厢房到前厅没几步路,一出门就看见李优娘站在台阶上。她面容平静,窈窕的身子宛如孤单的莲花。见玄奘过来,她点点头,说:“法师请陪我走一走。”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西面的月亮门,就到了县衙的后花园。花园占地五亩,中间是一座两亩大小的池塘,睡莲平铺在水面,刚从冬天的淤泥里钻出来的小青蛙趴在莲叶上,一动不动。塘中有岛,岛上有亭,一座石桥连接到岛上。

李优娘走上石桥,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满目青翠,喃喃道:“我在这座县衙,已经住了十二年。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法师你说,这一刻我踩上石桥,感受到的是熟悉还是陌生?”

“阿弥陀佛。”玄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左手摸你的右手,是一种什么感觉?”李优娘凄然一笑,“没有感觉。没有麻木,也没有惊喜,你知道它存在着,如此而已。这里就像我的左手,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划它一刀,我会疼,割断它,会让我撕心裂肺。可是看在眼里,摸在手里,却偏偏没有丝毫感觉。”

玄奘叹息道:“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夫人正因为用心太重,才使得无心可用。一真一切真,一假一切假。夫人所执着的是否是虚妄,连自已也不知,又怎么会有感觉?”

“法师果然禅理深厚,怪不得有如此大的名声。”李优娘诧异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法师找我的目的,妾身已经很清楚了。自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贫僧和夫人一样,谁也逃不开。”玄奘道。

“是啊!”李优娘叹了口气,“法师有什么疑惑,这便问吧。”

“贫僧只想知道,贫僧的二兄长捷,和崔县令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又在哪里。”

既然抛开了心中负担,李优娘也就不再隐瞒,坦然道:“他们二人全无关系。昔年,崔郎隐居山中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婚。那时天下大乱,山中岁月寂寞,他极少和人来往;后来到了这霍邑,崔郎所结交的大多是朝廷里的人,当时他筹建兴唐寺,和佛僧的接触自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兴唐寺的和尚,外来的并不多。你二兄长捷也算是有名望的僧人,他们若有接触,我必会知道。仅仅是那一夜,长捷来到县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了我夫君的性命。当时我听说来了个奇僧在和夫君谈禅,就带着女儿在屏风后面偷看,那人的形貌……”李优娘咬了咬嘴唇,“我真是刻骨铭心。前几日见到了你,立时发觉你们两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