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1)

就在这时,沙丘顶上人影一闪,倏忽不见。玄奘吃了一惊,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已眼花,随即却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远去。他一跃而起,奔上沙丘,顿时瞠目结舌,只见沙漠里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正在惊慌失措地奔跑,到了湖边,纵身跳了进去,游到了湖水中央,才转过头来看他。

玄奘张大了嘴巴,慢慢走过去,站在湖岸上看着他。那孩子估计有八九岁,肤色惨白,黄色的头发卷曲着,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珠竟然是蓝色的。有些像粟特人或者吐火罗一带的雅利安人种。

“阿弥陀佛,”玄奘朝他合十拜了拜,“小施主,不要害怕,我是来自大唐的僧人,没有恶意。”

那孩子胆怯地看着他,双手拨着水,歪着头犹疑。玄奘笑了笑,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上岸。那孩子却露出惊惧之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玄奘正在诧异,水花一翻,那孩子又冒出了头,手一扬,一团泥沙扔了过来,啪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玄奘怔住了。泥沙从脸上滑落,他苦笑一声,伸手擦了擦,解释道“:贫僧确实没有恶意。那些死者是你的亲人么?你可否上岸,与贫僧一起埋葬了他们?曝尸荒野,入不得轮回净土。”

“你……不能……碰触尸体……”那孩子忽然大声说。他说的是汉语,虽然口音怪异,但吐字清晰,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

“什么?”玄奘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能碰触尸体!”那孩子大声说,“人死后,邪灵侵入,尸体变得肮脏。任何人,包括父母亲属,都不能碰触它。”

玄奘哭笑不得:“那么,谁能碰触它呢?”

“掮尸者,他们专门处理尸体。”孩子认真地道,“而且不能埋葬入土,尸体太肮脏,火葬会污染火,水葬会污染水,土葬会污染大地。尸体必须先浸入白色公牛的尿液里清洗净化,换上正道之衫,系上圣腰带,才能和圣先知沟通……”

玄奘恍然大悟,低声道:“原来你是拜火教徒!”

“琐罗亚斯德教!”那孩子恼怒地纠正。

玄奘点点头,作为佛门堪称最博学的僧人,他对琐罗亚斯德教并不陌生。琐罗亚斯德教流行于波斯一带,中国称之为祆教、火祆教或者拜火教。因为来往于丝绸之路的粟特人大都信仰拜火教,在长安,就有不少拜火教的寺庙,大唐人称之为祆祠。

按照他们的教规,尸体的确不能埋葬。无论是搬运或放置尸体,都要使用铁制或石制的器具,不能使用木制的器具。拜火教认为,木头接触尸体时,会被污染,石制或铁制的器具则有抗污染的能力。因此他们将尸体放置到无盖石棺中,运到石块砌成的环形无顶墓地里,这种墓地名叫“寂静之塔”。这种设计可以方便兀鹰来啄食尸体。等到尸体身上的肉被啄食完毕,再把遗骨放到寂静之塔中心,在阳光照射下,遗骨风化成为粉末。雨季来临时,遗骨粉末随着雨水经过石灰的过滤,从地底埋设的排水管道流入大海。

想通了这个,玄奘倒有些为难了,和那孩子商量“:这沙漠中可没有石头,如何安置你族人的尸体?”

那孩子想了想,蓝色的眼睛闪过一抹哀伤“:就让他们随着大漠的风沙散去吧!或许会有兀鹰飞来,把他们的肉带往天堂。”

话已至此,玄奘也无可奈何了“:生如朝露,死如夏花。或许这天地间也是众生的大好归宿吧!”

经过这番对答,这孩子对他不再恐惧,从湖水里游上岸,就那么赤条条地站在阳光下。玄奘问:“你的衣服呢?”

那孩子打了个寒战,似乎充满恐惧。没办法,玄奘只好从商旅们的行囊里找了件衣服,裁短了,让他穿上。这孩子很倔强,坚决不穿,认为死者的衣服不洁净。玄奘苦口婆心地劝,说这是从行囊里拿出来的,新衣服,没人穿过,否则你只好穿我的僧袍了。

面对不洁的衣服和异教徒的僧袍,这孩子只能屈服,选择了前者。但找不到那么小的靴子,于是玄奘找了一张羊皮,裹了他的脚,用捆扎货物的牛筋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你叫什么名字?”玄奘问他。

“阿术。”那孩子神色复杂地看着玄奘埋头为自已裹脚,道,“我是粟特人,来自康国的撒马尔罕,随叔叔到大唐行商,和焉耆国的商人结伴而行。经过伊吾后,昨晚在湖边宿营,却遇上盗匪,屠杀了我们整个商队。我当时偷偷在湖水里游泳,才幸免于难。”

他哽咽了一声,轻轻把手搭在了玄奘的肩上,露出一丝亲近之意。玄奘叹息不已。阿术道“:我在那湖边草丛里藏了一夜,却不敢出来,只怕盗匪未走。直到看见你的马匹,才晓得又来了过路的客商,却没想到是个僧侣。”他脸上露出笑容,指了指那瘦马,“这实在不像是盗匪们会骑的。”

玄奘笑了笑,问:“你叔叔是谁?也遇难了吗?”

阿术指了指先前被骆驼压着的那名胡人老者:“这就是我叔叔,阿里布?耶兹丁。”

玄奘默然,想起耶兹丁临死前的那声呼喊,瓶中有鬼?他百思难解,于是问阿术“:你叔叔临死前,对贫僧说了一句话:瓶中有鬼。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瓶中有鬼?”阿术目光一闪,却摇了摇头。

玄奘捆扎好阿术脚上的羊皮,又去把所有的尸体一具具摆好,将断掉的头颅和四肢都捡回来,安置在躯体边,尽量让他们尸身完好。然后趺坐,默念二十一遍往生咒,超度亡灵。

阿术蹲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个大唐僧人,感觉他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与慈悲,笑容如山间清泉、大漠日出,带给人天然的亲近。事实上他已经偷偷观察玄奘许久,见这和尚几欲倒毙之时仍旧一具具掩埋这些素不相识的商旅,才决定现身。

“师父,您进入这莫贺延碛,打算前往哪里?”阿术问。

玄奘睁开眼睛,眺望着西方的大漠“:贫僧立志西游天竺,求取如来大法。阿术,你呢?你孤身一人,打算怎么办?”

阿术揉了揉眼睛,有些哽咽“:叔叔死了,我想回撒马尔罕,回到父亲身边。来时的路,我们走了半年多……师父,撒马尔罕就在您去天竺的路上,能否带我回家?”

玄奘良久不语,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好,贫僧带你回家。”

阿术雀跃起来,脸上笑容绽开。玄奘也笑了“:阿术,你们曾路经伊吾,从此处到伊吾还有多远?你可记得来时的路?”

“记得,记得。”阿术连连道,“西行百余里,只需一日一夜便到伊吾。非但伊吾,我随叔叔一路东来,路经数十国,对每一国的地理、风俗、方言都熟稔无比。”

玄奘没想到自已竟然捡了个向导,异常高兴。两人不再耽搁,从湖里取了水,灌满了水囊。阿术又从商旅的行囊里取来胡饼和肉干,打了个大包裹,一并驮在瘦马背上。玄奘扶他上马,自已牵着马,两人相携西去。

再往西去,就离开了莫贺延碛的中心地带,沙漠减少,变成了荒凉的戈壁。风沙侵蚀下,戈壁滩上到处耸立着形貌怪异的石头,状如城堡、蘑菇,大风刮过,鬼啸声声。两人一路经过,身边传来咯嘣咯嘣的声响,有如鬼怪嚼食着尸骨,让人头皮发麻,狰狞的暗影投射在地面,就像在无数凝固的妖魔鬼怪的脚下穿行。

阿术神情紧张,骑在马上,还紧紧抓着玄奘的手臂。玄奘告诉他,此乃心魔,想教他念《心经》,阿术坚决不学。玄奘这才想起人家是拜火教徒,一时有些尴尬。阿术却咯咯笑了起来。

两人正在逗趣,忽然西北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阿术脸色一变“:师父,是不是盗匪又来了?”

玄奘听了听,摇头:“前后不过三骑,想来并非盗匪。”

话虽如此,玄奘还是提起了心,八百里莫贺延碛,自古以来就是生命的禁区,只有逐利成性的商旅才敢成群结队,冒险穿越。区区三骑,当然不会是商旅,而这里距离伊吾还远,巡哨的将土也不会进来,这几人进入莫贺延碛究竟是想干什么?

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沙中奔来三匹骏马,马上的三名骑土都穿着罩袍,脸上戴着面罩。这三人仿佛早有目标,径直奔了过来,但看见前方的玄奘和阿术,三人还是吃惊不小。

三人勒马绕着玄奘二人转了两圈,当先那人掀开身上的罩袍,露出一张清秀腼腆的面孔。玄奘不禁有些发怔,此人长相竟然是汉人,身上穿的服饰也与大唐仿佛。但阿术一见此人,身子却是一颤,露出惊悚之色。

玄奘此时的确狼狈,孤身穿过莫贺延碛,僧袍脏污不堪,头顶长出了寸许短发,脸上、身上到处是灰尘和血渍,皮肤因干燥和日晒裂出深深的伤口,甚至渗出了血珠。脚下的千层布鞋也烂得不成样子,三根脚趾露在了外面……但精神依然不减,眸子淡然如水,疲惫中透出一股从容。

那青年愕然半晌,才认出玄奘是个和尚,急忙朝玄奘合掌施礼“:原来是位法师!不知法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为何孤身在这莫贺延碛之中?”语言也与大唐一般无二。

玄奘急忙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自大唐而来,前往天竺求佛。”

那青年猛然一惊,惊喜道“:原来您就是玄奘法师!神佛保佑,您……竟然独自穿越了莫贺延碛!”

他急忙跳下马来,跪倒在玄奘面前礼拜,行的竟然是五轮俱屈之礼。这是在天竺佛教影响下西域盛行的大礼,所谓五轮俱屈,就是双手、双膝、额头着地。这是九礼的第八等礼节,仅次于第九礼,五体投地。

其余两名骑土也纷纷下马跪拜。玄奘遇见这么尊贵的礼节,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仪式,抚摸他的头顶,口中以经文祝愿他长生如意,然后迟疑道:“施主这是……”

那青年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法师有所不知,在下乃高昌国王的三子,姓麴,名智盛。前些日随二王兄出使伊吾国,就听往来于丝路的胡商讲过,法师欲西游天竺求法。当时我还与二王兄商议,是否要在伊吾多待几日等您抵达,没想到佛祖可怜,让我在这里遇见了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