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这才恍然,原来这麴智盛竟然是高昌国王的三儿子,怪不得相貌衣着与汉人一模一样。
这高昌国乃是西域诸国中的一个异数,它从国王到百姓,都是汉人,孤悬于西域诸胡之中数百年,虽然历经波折,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高昌最早是两汉时的屯戍区。当时汉朝在此地建设军事壁垒,且耕且守。因为“地势高敞,人庶昌盛”,便命名为高昌壁。东汉两晋时,内地丧乱,汉人逃避战火,纷纷逃往河西以至高昌一带。高昌日渐人口众多,汉人占有七成。五胡乱华时期,柔然攻高昌,立汉人阚伯周为高昌王,高昌从此建国。其后经过几百年的动荡,柔然、高车、西突厥这些强国先后登场,围绕高昌归属展开了几百年的争夺,但高昌国的政权一直掌握在汉人手中。
北魏景明三年,麴氏称王,至今已传了八代九王。麴智盛的父亲麴文泰,就是这一代的高昌王。高昌国处于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会点,但高昌国始终以汉语作为官方语言,甚至从上一代高昌王麴伯雅开始,就在麴文泰的主持下进行了汉化改革,要求“弃夷狄之辫发衽服,行汉化”。结果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俩受到高昌贵族的反扑,发动“义和政变”,父子俩狼狈逃走,直到六年后才平定叛乱,重掌国政。
“不知三王子此番进入莫贺延碛,所为何来?”玄奘问道。
麴智盛犹豫一番,沉声道“:我在伊吾国中,听到有商旅言道,沙漠中有一股胡商被盗匪截杀,不知真假,因此便带人来看看。不料竟巧遇了法师。”
玄奘叹了口气说“:此事不假,贫僧正好路过,那商旅一行六十余人,尽数被杀,惨不忍睹。”他指了指阿术,“这个孩子”
阿术忽然笑了:“我叫阿术,乃是法师从长安带来的童仆,见过三王子。”
麴智盛看了阿术一眼,高昌国的胡人太多,他也不以为奇。但玄奘却猛然一惊,深深凝视着阿术,内心泛起了惊涛骇浪。这孩子,竟然要在麴智盛的面前掩盖自已的身份!
这是为何?玄奘不敢想下去。
麴智盛没发现玄奘的异样,一脸热忱:“既然法师证实此事,那我也不必再看了。不如这样,我且陪着法师前往伊吾,让我这两名随从先去现场守候,等到了伊吾,我将此事通报给伊吾王,让他派人妥善处理。法师觉得如何?”
“听凭三王子安排。”玄奘道。经过这番对答,玄奘也看得出来,这个麴智盛单纯热忱,性格淳朴,阿术的反应却让他心头堆积一团浓重的不祥之感。但此时又不是问话的场合,只好闷声不语。
麴智盛很高兴,招呼两名骑土腾出一匹马,让给玄奘骑。这里距离那片湖水不远,两名骑土就合乘一骑,远远地去了。麴智盛亲自为玄奘牵马坠镫,伺候他上马,自已当前带路,朝着伊吾而去。
玄奘与阿术随着麴智盛在莫贺延碛中行走一日,便抵达了伊吾城外,行人渐多,头顶天空湛蓝,道路两旁种植着胡杨与垂柳,红柳丛茂密无比,有如波涛般覆盖了荒凉的土地。夯土版筑的平房稀稀落落,分布在伊吾城外。伊吾是距离大唐最近的西域国家,也是西域著名的弹丸小国,全国只有七座城池,总人口不过两万,胡汉杂居。但伊吾是丝绸之路的重驿,胡商到达此地,下一站就进入了中原,因此这个小国颇为富裕。
到了城门口,就碰上了交通堵塞。西域诸国的城门一向狭窄,往往一个大队商旅经过,就会把城门堵得水泄不通,甚至会碰上两辆高车并排卡住、进退不得的事情。但这次明显不是商旅堵路,城门口空无一人,但不少胡商都躲避在城门外窃窃私语,旁边还有土兵维持秩序,不让后来的商旅经过。
麴智盛上前问一名胡商:“怎么回事?为何不让进城?”
那胡商见是名衣着考究的汉人,不敢无礼,恭敬道“:汉家少爷,似乎有贵人经过,故此戒严。”
“哦,难道是石万年要出城么?”麴智盛惊讶地问。
那名胡商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回答。因为石万年便是伊吾国王,这汉家少年竟然直呼伊吾王的名字!麴智盛却不以为意,事实上在高昌王的眼里,这么个小小的伊吾国几乎算得上自已的附庸。他乃是高昌王子,当然不必对伊吾王过于恭敬。
“法师,无须理会,您先请入城到馆舍休息,稍后我就去见伊吾王,与他一起来拜见您。”麴智盛朝玄奘笑道。
玄奘摇头:“贫僧乃一介远游僧人,如何能干扰国事?既然国中有事,贫僧等待便是。”
麴智盛只好守候在他身边,等待城中的贵人经过。就在这时,城内马蹄声急,闷雷般卷过街道,三十名骑土控着骏马,手持长矛,腰挎弯刀,背上还背着弓箭,风一般地从众人眼前奔过。
麴智盛一看这群骑土的服饰,顿时怔住了,失声道:“焉耆人?”
玄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晓得他为何如此激动。西游之前,玄奘曾经了解过西域诸国的信息,知道这焉耆国在高昌国的西南,也是一个崇佛的国度,但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莫说是他,只怕大唐朝廷对此时的西域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隋末战乱之后,西域与中原隔绝,至今三十年了,除了往来于丝路的胡商能带来些许异域讯息,大唐禁止百姓出境,朝廷情报来源极为有限。
却见这麴智盛呆呆地看着焉耆骑土,脸上露出潮红,激动难抑,忽然冲上去,拦住最后一名骑土,大声道:“龙骑土,且住了。”
那名骑土一勒战马,长矛一指麴智盛,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这时先前的几名骑土也纷纷兜了回来,长矛、弓箭一起对准了麴智盛。麴智盛笑容可掬,连连拱手:“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在下只想问一问,龙霜公主是否来了伊吾?”
玄奘莫名其妙,阿术扯了扯他,低声道“:焉耆王姓龙,焉耆骑土号称龙骑土。两国相邻,素来不睦,法师莫让他惹出事,咱们走不脱。”
玄奘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麴智盛果然便惹出了事,那名骑土大怒,挥起长矛抽了过来,怒骂道:“贼坯,你是何人?敢问我国公主的行止!”
麴智盛脸上笑呵呵的,毫不躲闪,任凭那长矛杆子抽在了身上,啪的一声,衣衫几乎裂开。麴智盛疼得脸上一抽搐,但仍恭敬不已,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不过是敬慕公主,特来致上问候之意。”
那群骑土不禁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玄奘也不禁哑然。堂堂一个国家,几个寻常骑土出国,你见面便问候人家公主,这可不是找打么?
几个粗壮的骑土上前便想揍他。其中一名老成的骑土盯了他半天,见他衣衫华贵,又是汉人,便阻止了同袍动粗,喝问:“你是什么人?”
麴智盛拱手,脸上诚恳无比“:在下姓麴,名智盛,曾经见过公主一面。见几位兄台的装束像是宫廷近卫,因此才贸然相询。”
“麴智盛……”那名骑土盯着他犹疑半晌,问同伴,“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哦”他忽然吃了一惊,脸上惊怒交集,“你便是那高昌国的三王子?”
“他自然便是那麴智盛!”远处马蹄声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回答道。
玄奘等人抬头望去,只见城门口奔来十余匹健马,都是清一色青春靓丽的胡女,尤其是当先一名少女,肤色白皙,腰肢柔软,修长的玉腿夹在马腹上,蓝色的眼眸下垂着一层轻纱,罩住了她的容颜。
她身穿白色丝质窄袖襦裙,外面罩着外翻绣花领子长袍,头上盘着玳瑁和宝石发髻,一条宽大的红色丝巾缠绕着头发,两端从背后垂下,在臀部打成繁复的结,垂至脚下。快马奔驰中,红色长带飘扬而起,别有韵味。
麴智盛早已经看呆了,张大了嘴巴,痴痴地凝视着她,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好半晌才喃喃地道:“霜月支,你来啦!我……真的好欢喜!”
“下流!”一名侍女当即变了脸色,一鞭抽了过来,啪的一声正抽在麴智盛脸上,顿时泛起了一道血痕,血珠滚滚而出。玄奘吓了一跳,连周围的龙骑土都是一惊,毕竟眼前这家伙可是高昌王子,被侍女抽了一鞭,可谓绝大的羞辱。
但麴智盛却笑眯眯的,从容无比,眼睛望着龙霜公主,双手朝着那侍女作揖“:是是,在下言语不周,姑娘打得好!”
这回连玄奘也看不下去了,低声道:“阿弥陀佛,三王子,可需要贫僧为你包扎?”
麴智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吃惊地问“:包扎?不,我为何要包扎?此鞭乃公主所赐,焉能损坏!也许数年之后,在下抚摸脸上鞭痕,想起公主风采,那何尝不是佛陀赐予的福祉?”
玄奘彻底无语了。
一旁的阿术低声道“:师父,这龙霜公主名叫霜月支,是焉耆国王龙突骑支的掌上明珠,权倾朝野,遥控国政。龙突骑支勇而无谋,喜好自夸,这位公主精于权谋,一手创设了焉耆国策,人称‘西域凤凰’。”
玄奘默默地点头,他当然看得出来麴智盛喜欢这位公主,简直铭心刻骨,然而看起来事情仿佛没有那么美好。
果然,龙霜公主嘲弄地盯着麴智盛,眼神里露出一丝玩味,忽然一笑“:三王子,可肯为我做一桩事?”
“肯!”麴智盛喜出望外,大声回答道,连声音都有些颤了,“公主让在下做什么?莫说一桩,就是百桩、千桩,在下也会不惜此身,誓死完成公主心愿。”
“没那么严重。”龙霜公主淡淡地道,“我来得匆忙,未带奴仆,可愿低跪为镫,引我下马?”
第二章 高昌王子,焉耆公主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