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1 / 1)

“法师,可是要远行?”路经何氏相术的店铺前,占卜师何弘达笑着朝他致意。

玄奘认得此人,长安城内赫赫有名的占卜师,与将仕郎李淳风、火井令袁天罡齐名,占卜预测无一不中。玄奘心中一动,合十施礼:“贫僧正要往西去,路途艰远,不知是否去得?”

何弘达沉默地看着他,袖中的手指快速掐算,忽然叹息“:法师一去,万里之遥,一路虽有险阻,也算去得。去时的形状,似乎乘着一匹老且瘦的赤马。那马的漆鞍前有铁。”

玄奘喜悦不已,合十谢过,从西市出了金光门,夹杂在逃荒的人流中往西北而去。

半个月后,玄奘抵达了凉州。凉州号称“四凉古都,河西都会”,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丝绸之路上的胡汉商人往来不绝,此时的玄奘已经名贯天下,凉州僧俗两界听说玄奘法师西游求法来到此地,慕名敦请,于是玄奘停留了一个月,开坛讲经。那些西域胡商听说玄奘西游天竺将要经过自已国家,便借着回国的机会,纷纷告知国王,玄奘人还未出关,名声已经远播西域诸国,国王们纷纷命令沿途商旅打探玄奘法师的行踪。

但此时玄奘却遇上了麻烦,大唐立国未久,边界不宁,于是颁布“禁边令”,约束百姓,不许出关。凉州都督李大亮得知玄奘打算西游天竺,当即派人追查,玄奘在佛门势力的庇护下,逃离凉州,来到了瓜州。李大亮的访牒随之下达,要求抓捕玄奘。

瓜州小吏李昌拿到访牒,大吃一惊,他乃是虔诚的佛教徒,急忙跑来见玄奘,当着玄奘的面将访牒撕掉,告诉玄奘:“法师务必早日西行,否则访牒还会下发。”

玄奘感激不已,但又愁闷不已。

瓜州城已经是大唐国境的西北尽头,再往北就是构成边关哨所的五座烽燧,彼此相隔百里,中间是荒凉戈壁,无水无草,只有烽燧附近才能取水。但烽燧上驻有守边将土,张弓搭箭,日夜值守,见人则射杀。即使过了第五座烽燧,向西却是大唐与西域伊吾国之间的天然屏障八百里莫贺延碛。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中无水草,无数商旅都在这里迷失道路,尸骨无存。

玄奘日夜发愁,寻找偷渡的途径,逗留了月余,也无计可施。这一日正在阿育王寺参佛,忽然有一名健壮的胡人进来礼佛,礼完佛,此人却不走,绕着玄奘行走三匝。这是流行于天竺和西域的尊贵礼节。

玄奘惊讶不已:“施主为何行此大礼?”

“法师,”那胡人躬身道,“小人乃石国的粟特人,姓石,名磐陀。见法师佛光湛然,愿求法师为小人授戒。”

玄奘当即为他授了五戒,授完戒,石磐陀供奉胡饼和瓜果。玄奘想起自已的烦恼事,问“:贫僧想西游天竺求法,但边关戒备森严,无法偷渡,不知这瓜州附近可有什么便捷的道路?”

石磐陀想了想,道“:法师,小人曾经往来瓜州和伊吾数次,如果法师不嫌弃,小人愿意将法师送过五烽。”

玄奘大喜,两人约定第二日黄昏时分在寺院门口相会。玄奘兴冲冲地买了马匹、饮水和干粮,牵着马在寺庙门口等待石磐陀。黄昏时分,石磐陀如约而至,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牵着一匹老马的胡翁。

玄奘愣了:“难道老丈也要和我们一起前往吗?”

石磐陀急忙解释“:法师,这位老丈往来伊吾三十多次,对西行之路熟稔无比,我请他来是想给您讲解一二。”

玄奘这才释然。胡翁幽深的眼眶里泛出一股笑意“:法师,西行之路险恶重重,沙河阻远,鬼魅热风,无有达者。即便物资充裕,结伴而行,尚且会迷失在这西海流沙之中,何况法师孤身一人?还请法师多加考虑,切莫以身试险!”

玄奘沉默片刻,断然道“:贫僧为求大法,不到婆罗门国,誓不东归。纵然客死他乡,也在所不惜。”

胡翁摇摇头,似乎有些惋惜,又有些赞叹“:法师既然决定要去,可以换乘我这匹马。此马往来伊吾已经十五次,稳健且熟悉道路,必能带着法师抵达伊吾。”

玄奘这时才注意到他牵的那匹老马,一看之下,不禁愣住了这是一匹又老又瘦的红马,漆鞍上,箍有一块铁。

一股惊悚寒意顿时涌上脊背。玄奘深深地凝望着胡翁,胡翁毫无所觉地憨笑着。究竟是何弘达的占卜术洞彻天机,如妖似鬼,还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暗中掌控自已的西游之路?

第一章 西域有妖,佛子东来

第一章

第一章

西域有妖,佛子东来

贞观三年,冬十一月。玄奘孤身一人走进了八百里莫贺延碛,只牵着一匹瘦马。

这片先秦史籍中的“西海流沙”,后世吴承恩笔下的流沙河,当真称得上“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定,芦花定底沉”。但与文人浪漫想象不同的是,这里是生命禁区,举目一望,戈壁遍布,黄沙连天,终年大风呼啸,风沙剥蚀着高原土台,形成状如鬼怪的残丘。白天地面灼热,眼前始终笼罩一股烟雾般的空气,每走一步,四周景物都像是在移动。夜晚寒冷刺骨,鬼影森森。

更绝望的是,进入莫贺延碛的第二天,玄奘失手打翻了水囊,一囊清水快速渗入沙中。到如今,他已经四夜五日没有喝过一滴水,一人一马只是靠着本能,在干热的风沙中一步步挪动。脚下没有路,指引着他的,只有前方骡马和骆驼的尸骨,偶尔也有人的头骨半掩在黄沙之中,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后来者。玄奘四顾茫然,尸骨里的磷火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

玄奘的体力终于耗尽,他全身发烫,头晕目眩,眼前出现了幻觉,恍惚间看见一队军旅,数百人骑着驼马,都作胡人打扮,忽进忽停,满身沙尘,千变万化。远看清晰可见,到了近处却消散无踪。

他知道,自已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妖魔作祟,侵袭入体。连人带马倒在沙丘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口中默念观世音菩萨“:弟子天竺取经,既不为财,也非游访,只为能求得无上正法,导利群生。求菩萨大慈大悲,寻声救苦,消除灾厄。”

慢慢地,他陷入昏迷,残梦中却有一个金甲神人,手持长戟怒喝:“还不快起身远行!”

玄奘打了个寒战,猛然惊醒,这时一阵冷风吹来,如沐冰水。一人一马顿时精神一振,玄奘挣扎起身,趴在马背上在沙漠中继续前行。又走了十几里,那匹瘦马忽然长嘶一声,发疯般地奔跑,一直跑了几十里,到了一处沙丘边上,玄奘不禁悚然一惊。

阳光下,一缕刀光映入他的瞳孔。

那把弯刀斜插在黄沙中,旁边是一具尸体。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战争,尸体枕藉,足有六七十具,被利箭射杀的骡马和骆驼,被刀剑斩断的头颅与四肢,黄沙浸透着鲜血,在阳光下闪耀着惊心的光芒。

玄奘呆呆地望着,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一具一具翻找,没有活人,尸体早已僵硬,鲜血也已凝固。现场狼藉不堪,骡马背上的羊毛包裹被撕裂,羊毛满地飘洒;整张的羊皮混杂着鲜血,污秽不堪;黄沙中还散落着珍贵的香料和石蜜,玄奘甚至还在沙里找出两颗绿色的猫眼石。

从死者的相貌和穿着来看,应该是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大多数人相貌与边塞胡人近似,估计来自西域诸国,另一部分则是高鼻深目,须发蜷曲,应该来自更遥远的西方世界。这并不奇怪,丝绸之路上险恶重重,商旅们经常成群结队,结伴而行。

现场一眼看去,似乎是沙漠匪帮抢掠商队,但玄奘很快发现不对。因为很多羊皮和羊毛包裹仍旧完好无损,甚至一些香料篓都还捆绑在骆驼的背上,匪帮并没有把这些珍贵的货物抢走。当然,从波斯、吐火罗和昭武十国来的胡商,因为路途遥远,大都运输那种易于携带且价值大的商品,譬如宝石、金银丝、香料、自然铜,他们到了西突厥才会购买羊毛和羊皮,贩运到大唐获利。但这些羊皮和羊毛在伊吾一带,价格仍然颇为昂贵,尤其是香料,更是价格高昂,盗匪为何不拿?

“咄……咄……咄……”寂静的沙漠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似乎是轻微的碰撞声。

玄奘悚然一惊,循着声音在尸体堆里翻找。他早已忘掉了疲惫,一连查看了二十多具尸体,这才发现,在一头死亡的骆驼身下,压着一个头戴羊角形毡帽的胡人老者。那老者胸口几乎被剖开,肋骨翻卷,已经奄奄一息,但手指却在执着地敲击着死骆驼背上的木架,发出咄咄的声音。

“施主,施主!”玄奘急忙抱起他,轻轻在他脸上拍打。

好半天,那老者微微睁开眼睛,见玄奘是个和尚,精神才微微一振,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是异国语言,玄奘一个字也听不懂。老者喘了口气,眼睛里露出惊惧的神情,紧紧握着他的手,用汉语喃喃道:“瓶……瓶中……有鬼”

“什么?”玄奘讶然,把耳朵附在他唇边。

那老者用尽浑身精力,嘶声大叫:“瓶中……有鬼”

话音未落,身子一栽,手臂垂了下去。双眼兀自大睁,露出无穷无尽的恐惧,紧紧盯着玄奘。

“瓶中有鬼?这是什么意思?”

玄奘皱眉想了想,将他平放在沙地上,站起身来失神地望着这片杀戮场。此时,沙丘另一侧传来瘦马的嘶鸣。玄奘摇摇晃晃地走上沙丘,眼前波光一闪,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湖水碧绿,湖草青青,一池清水,一片草原,镶嵌在黄色的沙漠里。

玄奘以为是幻觉,不敢伸手触摸,那匹瘦马却飞扑下沙丘,一头扎进了湖水。玄奘醒悟过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去。到了湖边,却没有急着喝水,而是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滤网。根据佛教戒律,这种水称为“时水”,必须过滤之后才能喝。

清凉的湖水进入身体,玄奘这才感觉到生命逐渐回来了。他回到尸体堆里,在死者身上翻了翻,找到几块馕饼,填饱了肚子。然后趺坐在沙漠中,念了一段往生咒,开始在沙地里刨坑,将尸体一一掩埋。

这个工程实在浩大,尸体足有六十多具,还有两百多匹骡马和骆驼,玄奘气喘吁吁地干了三个多时辰,才埋了二十多具。沙漠干燥酷热,他累得大汗淋漓,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一跤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