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沉默好半天,看了看吕晟。
吕晟满脸肃然地点头:“恳求法师了!”
玄奘叹了口气,继续道,翟氏的族谱世系很长,他简单述要
璜魏以相国,爵至上卿,子延嗣山河,接绪五代,成帝擢方进为汉丞相,封高陵侯。方进少子义,为东郡太守,移檄郡国,反莽篡位。义四代孙汤,康帝时征为散骑侍郎。不起。汤子庄,庄子矫,不仕。矫子法赐,孝武帝以散骑侍郎,并不就。
“涉及四个名字的族谱世系也就是这些了。我们且来看一下,翟璜在史籍中并没有记载生卒年月,《史记》《国语》等记载,翟璜曾向魏文侯举荐吴起治军,举荐西门豹治邺,举荐乐羊攻伐中山国,举荐李悝守中山。我们且来大致推敲一下翟璜的生卒,吴起治军伐秦是在魏文侯三十七年,乐羊伐中山是在魏文侯三十八年,史载,灭中山后一年,翟璜与韩赵联师伐齐,时为魏相。也就是说,当时是魏文侯三十九年,翟璜为相。而李悝为魏相,主持变法,是在魏文侯四十六年,也就是说当时翟璜或已去世,或者告老辞相。”
“法师您推理他的生卒年月,有何意义?”李淳风诧异地问。
“有!”玄奘道,“翟方进是汉成帝时的丞相,于绥和二年自杀。诸位可以算一算,魏文侯四十六年到西汉绥和二年,一共有多少年?”
众人都愣住了,历代都是以干支纪年和帝王纪年,因此算起来极为麻烦,不过好在史籍中纪年不曾中断,从春秋到西汉,一代代帝王的纪年加起来还是可以计算的。
在场的人计算了三年的诸天星象,都算是精通术数,当即闭着眼睛默算,李淳风率先睁开眼睛:“大约为四百零七年!”
“不错,”玄奘点点头,叹道,“想必当年吕晟就是发现了这一秘密从翟璜到翟方进,漫长的四百年,只是接绪了六代!”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翟昌脸色铁青,额头汗如雨下却是一言不发。令狐德茂等人想驳斥,但玄奘的推论精密老道,完全是依靠史籍和族谱,实在是颠扑不破。
“随后族谱里省略了翟义到翟汤之间的世系关系,仅仅以翟汤为翟义四代孙来记写,中间全省略了。那我们就继续来看一看,据《汉书》记载,翟方进有二子,长子翟宣,为南郡太守,少子翟义,为东郡太守。又载,‘王莽居摄二年,翟义、刘信起兵,莽讨败之,夷三族,诛其种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并葬之……’”
翟昌冷笑:“法师想来是要质疑,王莽夷了先祖三族,为何有族人尚存吗?”
“不不,”玄奘道,“夷灭三族,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子嗣存活,包括翟义本人也并没有被王莽活捉,而是在逃亡途中自杀。《汉书》中记载,翟方进有玄孙在琅琊。所以你们的族谱中记载,翟义子孙西迁,逃奔敦煌,这并没有错。问题出在翟汤。我们且来看一下翟汤的记载,晋康帝建元元年六月壬午,又以束帛征处土浔阳翟汤。他的好友庾亮在自已的文集中收有一篇《翟征君赞文》:‘晋征土南阳翟君……虽束帛仍降……卒于浔阳之南山。’这里的翟征君自然是翟汤。《世说新语》中说道:‘初,庾亮临江州,闻翟汤之风,束带蹑屐而诣焉。亮礼甚恭。汤曰:使君直敬其枯木朽株耳。亮称其能言,表荐之,征国子博土,不赴。’这一年是咸康年间,翟汤说自已是枯木朽株,说明他此时已经年老,《晋书》中写明翟汤卒时七十三岁。而庾亮死于咸康六年正月,他既然给翟汤写了祭文,说明翟汤死于咸康六年之前。诸位可以算算,从王莽居摄二年,到咸康六年,一共多少年?”
这回众人都谨慎了,令狐德茂当即叫来楼下的书吏,他来报年号,拿着算筹和陶丸计算。
不料众人还没算完东汉,李淳风就说道:“三百三十三年!”
玄奘盯着翟昌,缓缓道:“三百三十三年,翟氏传了四代?”
这回再也没有人反驳,众人一起望着吕晟,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此人到底读了多少书,竟然能从史籍中一点点地扒,把一个土族的族谱扒得体无完肤!这也太可怕了!照这样的扒法,只怕天下土族的世系都经不起逐一考证。
一时间六大土族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此人活着!
[1] 当代学者研究敦煌姓氏的书目多是贞观甚至唐代以后成书,为了引用时不出现后世书目,对有些书目名称做了修改,比如《元和姓纂》为唐宪宗时修撰,《古今姓氏书辨证》为南宋初编撰成书。至于敦煌文书《新集天下姓郡望氏族谱》具体成书年代难以确证,故不加修改。
第二十二章 牒谱: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牒谱: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土族
“所以,吕晟所发现的真相就是这样,翟氏族谱乃是伪造,如今敦煌翟氏并不是翟方进、翟汤一门,郡望也不是浔阳。你们只是伪造家谱,攀附浔阳翟氏这样的高门冠族罢了!”玄奘感慨道,“贫僧相信翟氏也有苦衷,自从魏晋以来,门阀土族膨胀,官员升降,不考品性能力,只辨姓氏高下。而辨别姓氏,离不开证明门第、资历的牒谱,所谓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员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姓氏成了地位、财富和权力的象征。门第卑微的寒门与土族有着天壤之别。而西晋以后,北方连年战乱动荡,人口迁徙无常,籍贯变迁频繁,这就为一些庶族寒门冒引他人郡望、跻身土族提供了方便。他们伪诈高门,诡称郡望。这便是吕滕被拒婚,遭到羞辱之后,吕晟上门讨还公道所告诉你们的话!”
翟昌冷幽幽地盯着玄奘,两眼似乎来自九幽地狱,说不尽的森然与恐怖。
奇怪的是,令狐德茂、张敝等家主却并没有对翟昌提出质问,仿佛早已知道这个秘密。众人脸色凝重地盯着玄奘,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原来当初翟氏那位族老便是因此而被气死?”李淳风叹道。
玄奘苦涩地摇摇头:“不仅仅如此,身为族老,对自家伪造的族谱并非一无所知。被他人知晓只会恼羞成怒,怎么会一下子气死?吕晟还揭露了翟氏另外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吕晟问。
“你当真要知道吗?”翟昌狞笑着问。
“当然要知道!”吕晟面色不动,手一紧,两把箭镞刺进了张延和氾正的脖子,鲜血顿时流淌出来。
张敝惊惧,怒道:“玄奘,要说便说!别婆婆妈妈的!”
玄奘一咬牙:“另一层的关键便在龙、兴二字!吕晟求证的并不是翟氏族谱真伪问题,而是翟氏从何而来的问题!
“翟氏族谱中记载:‘翟法赐子勍,太元中,迁武始。勍孙珍,济阴侯,陇右郡大家也。珍生显,擢朝议大夫。’但是这记载和史籍一印证,便错漏百出,翟法赐在史籍上有《宋书》记载,太元年间还活着。父亲仍在,儿子翟勍便迁居武始,这与当时的礼法纲常截然不符!要知道武始县便是如今的兰州狄道,与浔阳数千里之遥,且并不属于东晋,而属于西秦。《姓氏书辩证》中称呼翟勍为武始翟勍,而不是浔阳翟勍。
“关于这一点,吕晟在那本《姓纂》中用朱笔勾了一句话:‘翟汤六代孙普林。’而《隋书》和《北史》中均记载有翟普林的事迹:‘楚丘人,性至孝,事亲以孝闻,父母俱终,庐于墓侧,负土而坟,后为孝阳令。’这说明,翟法赐的儿子确实迁居过,但这个儿子不是翟勍,而是翟普林的父亲!他们也没有迁居到武始,而是迁居到楚丘,便是今日山东曹县。因此,敦煌翟氏便是从这里冒充了浔阳翟氏的郡望,他们的祖先是来自陇右翟氏,翟勍的后裔。
“翟勍是何许人?他乃是西秦的相国,他的孙子翟珍,被封济阴侯,陇右郡大家也。西秦乃是鲜卑人政权,翟氏在西秦政权中举足轻重,不但有相国翟勍,还有吏部尚书翟瑥,左仆射翟绍,冠军将军翟元等人。西秦在前期只存在了十二年便灭亡,十二年间,一个从江南迁居过来的翟勍绝不可能亲戚族人布满朝堂,因此,翟勍定然是陇右本地土著。
“可是,陇右的翟氏从何而来?我们先看看西秦政权,西秦是乞伏鲜卑人所建,乞伏鲜卑是鲜卑、丁零、高车等多个部落再融合了羌人而成。《魏书》上记载:‘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丁零。’这便是春秋先秦时期的狄族,分为赤狄、白狄、长狄三支。而《千家姓篇》中说道:‘翟,音狄。’”
“胡说八道”翟述忽然大叫,举起刀朝着玄奘砍了过来,“我杀了你!”
“退回!”吕晟把箭镞一挺,张延闷哼一声。
张敝急忙拽住了翟述:“不可!”
玄奘怜悯地望着他:“翟郎君,这并非贫僧编造,贫僧不敢打诳语,一言一句皆出自史籍。先秦文献翟狄互通,翟就是狄,狄就是翟。吕晟还找来《竹书纪年》,上面记载道:‘商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
“西晋以来,中原出现了大批内迁的丁零人,并且建立翟氏大魏国。所以,翟勍毫无疑问就是汉化的丁零人。西秦建国十二年后覆灭,之后又复国,或许便是这期间,翟勍一系从兰州迁居到敦煌,变成了敦煌翟氏。当年吕晟就是做出了这样的推断,最终气死你家中族老,因为谁都不肯承认自已的祖先是个夷狄。”
“有何证据?”翟述大吼。
“证据便是龙、兴二字,”玄奘道,“我们都知道,这指的是兰州龙兴寺。贫僧从长安来敦煌时路过兰州,专程去了龙兴寺参佛。想必当初吕晟从长安来敦煌时也路过龙兴寺。在那寺中有一座窟,建于西秦年间,佛龛东侧有一幅说法图,佛祖居中说法,左右各有一胁侍菩萨。在左侧胁侍菩萨的身后,有三个男性供养人,戴高冠,穿交领大袖长袍。第一个供养人题名:敦煌翟奴之像。”
翟述呆若木鸡,手中横刀“当”的一声坠落在地上。
证据已经无比明显了,在佛前称奴的人太多,三百年前的这个翟奴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为敦煌翟氏,不远千里去兰州龙兴寺造像,只有一个解释敦煌翟氏乃是从陇西翟氏中分支迁出,这位翟奴是返回祖地参与开窟造像!
也正因为敦煌翟氏出身于夷狄,才会想方设法抹除自已身上的印记,冒充浔阳翟氏郡望,编造族谱!
一切都严丝合缝!无可辩驳!
挟持着两名人质的吕晟目光呆滞,似乎在拼命地回想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