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就很分明了,吕晟陷入敦煌土族的集体打压,酒肆禁止入内,车行禁载其人,连香料油料都不做他家的生意,若非官府的俸禄中发有绢帛和粟米,简直生活都难以维持。
更严重的是,吕滕生病,却没一家药铺和医馆肯给他抓药,诊治。吕晟虽然精通医术,可没有药物却不行,先前的沈家医馆也不敢做他的生意。吕晟虽然想尽办法照料父亲,可吕滕却郁郁不欢,最终病重。
在一个雨夜,吕滕忽然垂危,吕晟当即套了大车,送父亲前去距离两坊之地的沈家医馆,然而此时宵禁,坊门关闭,武候不肯开坊门!
按唐律规定,若有公务、婚嫁以及丧病之事,在坊内的武候铺开具文牒便能打开坊门,可是武候们却拒绝开门,让他去找坊正。按说以吕晟在西沙州的官职地位,这绝不正常,可是吕晟也清楚自已遭受打压,碰上老父病重,只好忍气吞声,去找坊正。结果坊正借口下乡,闭门不见。
那一个滂沱的雨夜,吕晟听着父亲咳嗽,呻吟,数次陷入昏厥,一个堂堂西沙州录事参军,竟然叫不开坊门!
“贫僧不知道他当时怎么做的,他肯定是说尽了道理,使尽了手段,以他对父亲的孝顺,他或许会哀求,会乞请,甚至会丢弃尊严,跪倒在湿淋淋的泥水中。可是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武候们始终不为所动,或许这些官职卑微的小卒还会看着昔日里高贵的录事参军狼狈的模样,嘲讽,耻笑。吕晟这一刻一定会很后悔,他不是后悔写下了《三叙书》,与敦煌土族开战,而是后悔回到敦煌,连累老父。你有凌云之才又如何?是大唐无双土又如何?到头来却连病重垂危的老父都守护不了!他或许还会想起自已的三个兄长,他们随着老父从军,丧命在扬州、高句丽和雁门郡,无论死得多么不值,卑微若尘埃,可终究护了老父安全,让他平安归老。可吕晟自已呢,老父倾尽全力培养出来的大唐双状头,竟然护不住老父的性命,最终让他绝望而死……”
玄奘喃喃地讲着,一直沉默的吕晟忽然间泪流满面,号啕大哭。翟纹急忙搂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
“堂堂双状头,大唐无双土,武德第一人,不曾败于强大的土族之手,却毁于几个门卒坊丁!从此吕晟决意复仇,和敦煌决裂,和朝廷决裂,和天下决裂!”
“说得真是活灵活现,仿佛你亲眼看见了一般!”令狐德茂冷笑。
“贫僧自然不曾亲眼看见,这些事情又何必亲眼看见,只需推论,便足以见到真相。”玄奘道,“武德九年,奎木狼在甘泉大街截杀迎亲队伍,除了当场杀人之外,第二日又在成化坊杀死武候和坊正。除此之外,三年里官府宣称死于奎木狼之手的人,贫僧早已经调查出来,都是有人借机杀人灭口。也就是说,这三年中奎木狼从未偷入城中杀人。他劫亲时杀人大家都知道原因,那么为什么第二日官府开始围捕他时,他别人不杀,偏偏去成化坊杀了武候和坊正?
“吕滕病死的日期并不难打听,是武德九年三月初九亥时。贫僧曾经请参军曹诚调出成化坊武候铺的坊门文牒,却并未见到当夜有吕家的出坊记录。你可以说他眼看父亲病重将死也没有出坊治疗,只是如何解释吕晟狼变之后杀尽武候和坊正之事?”
玄奘一番话问得令狐德茂哑口无言。
“父亲死后,吕晟将他安葬在吕氏祖坟,守墓七日。随后在衙门请了赐告,休假在家,到处求购书籍。当初贫僧在调查奎木狼雕版之时,走访了敦煌城十几家书肆,找到了当年吕晟求购的书目。吕晟当时还从州学、县学以及州衙那里借出了大批的书籍。这些书目对应的书籍,贫僧曾经在成化坊吕氏老宅中见过,如今誊抄出来,诸位请看。”
玄奘又从革囊里取出一页纸,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书目。他拿给李淳风,李淳风看了看,又递给翟昌等人。
上面的书目多是史书,有《国语》《左传》《竹书纪年》《汉书》《后汉书》《晋书》《魏书》《宋书》《隋书》《十六国春秋》,除此之外还有《世说新语》《庾亮文集》等文学集,《千家姓篇》《氏族志》《姓纂》《姓氏书辩证》《新集天下姓郡望氏族谱》等姓氏书,甚至《武德六年高土廉等条举氏族奏抄》等一些公开的奏疏也在里面了。[1]
众人把这份书目传看了一遍,连翟法让等敦煌四老都一一看过,却都不解其意,最后递还给玄奘。
“贫僧当初在吕氏老宅见到这些书卷也是不解,后来请世子李澶找人把书卷都搬回了大乘寺,一一研读。只看这些书,断然是看不出什么的,解读这一秘密的核心关键并不在书上,而是在吕氏老宅正堂的墙壁上。”玄奘道。
“墙壁上?”令狐德茂忽然道,“你是说写的那几个字,我想想”
“是龙、进、兴、璜、义、汤六字,”翟法让淡淡道,“老僧当年也留意过,却没猜出来这几个字到底有什么秘密。”
“这六个字不但是吕晟向敦煌土族宣战的方式,也能解开那一日他去翟家挑衅的秘密,同时也是翟氏族老猝死的关键!”玄奘道。
众人都震惊了,翟昌更是脸色巨变,死死盯着玄奘:“你说!”
“很简单,这几个字被打乱了。进,是翟方进。义,是翟义。璜,是翟璜。汤,是翟汤!”玄奘道,“至于龙、兴二字,当是龙兴寺。”
李淳风、令狐瞻等年轻人都满脸不解。
“西沙州并没有龙兴寺,难道是兰州那座龙兴寺?”令狐瞻沉吟,“应是西秦年间所造,有佛龛和造像。这又有什么秘密?”
“没错,唐以前称为唐述窟。”玄奘道,“关于龙兴寺贫僧稍后再说,先说这四个名字。”
“法师,这四人似乎是翟家的人?和吕晟有什么关系?”李淳风问。
“和吕晟没关系。”翟昌冷冷道,“这四人都是我翟氏祖先!”
翟方进乃是敦煌翟氏的先祖,西汉成帝的丞相,因为和占星者李寻有仇怨,被李寻借着荧惑守心一事陷害,最终自杀而死。
翟义,翟方进的次子,任东郡太守。王莽篡汉摄政,翟义起兵讨伐,拥立刘信为帝,自号大司马、柱天大将军,后兵败被杀,夷灭三族。
翟璜,战国时魏国国相,辅佐魏文侯,助其灭中山国,爵至上卿。
翟汤,字道渊,东晋柴桑人,当时著名隐者。祖孙四代人隐居庐山,人称“翟家四世”。曾受司徒王导征辟,辞而不就,与名土干宝、庾亮相善。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奇怪,这四个人虽然都是翟家祖先,可彼此风马牛不相及,吕晟为何把他们的名字写在墙上?
“发现这四个字涉及翟氏的先祖之后,贫僧去大宗正处查阅了翟氏的族谱存档。族谱中记载,翟氏乃是出自帝尧之次子丹仲,‘陶唐之后,封子丹仲为翟城侯,因而氏焉’。”
“那是自然,我翟氏乃是尧帝后裔,世人皆知!”翟述傲然道。
“闭嘴!”翟昌怒吼道,“玄奘法师,莫要欺人太甚!诸位,玄奘乃是吕晟的好友,这是在拖延时间,让奎木狼复苏,必须立刻拿下他!”他朝着吕晟一指,“弓箭手,射!”
部曲们一拥上前,弯弓搭箭就要发射,便是连旁边的翟纹也不顾了。
玄奘猛然一步跨过去,挡在吕晟和翟纹面前,只是静静地看着翟昌。
翟昌咬了咬牙:“射”
众人都吓了一跳,翟氏世代信佛,如今却要杀死一位高僧,这可是洗不脱的罪孽。何况这位高僧与皇帝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众目睽睽杀掉他,怕是整个翟氏都要遭殃。可是看翟昌狰狞的表情,只怕是豁出去一死也要杀掉玄奘和吕晟。
忽然间人影一闪,吕晟暴起,拿着一根箭镞制住了一旁的张延。
他极为聪明,没有挟制翟法让,而是挟制了张敝的父亲。
这下子张敝果然急了:“弘业,莫要动手!吾父在他手中!”
翟昌顿时怔住了,若是翟法让,这算是自家人,射杀也就射杀了,哪怕自已以死谢罪也无妨。可张延乃是张敝的父亲,张氏上任家主,若是射杀只怕要跟张氏不死不休了。
“让法师说完!”吕晟一字一句道。
氾人杰森然道:“敝公,弘业公,此事若披露于天下,莫说我敦煌土族,便是天下土族都要遭殃!”
“你也过来!”吕晟一把拖过氾正的绳床,将他挟持在右臂,一左一右,两根箭头对准了两名老者的咽喉。
氾人杰顿时张口结舌:“父亲”
“说就说,怕什么!”氾正毫不惊慌,淡然道,“听完之后只要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随口说出一句话,还能铭刻于天地间不成?”
众人心中一沉,这个秘密竟然可怕到让敦煌土族杀尽在场所有人的地步!
翟昌闭目叹了口气,躬身退回一旁,一副认命的模样,大有一种不怕死,你就接着讲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