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1 / 1)

见玄奘直指自已的父亲,翟述也忍不住反驳道:“法师莫要信口开河!我翟氏岂能做这等事!”

“当年的事情确实被捂得很严,贫僧打听过,整个州城竟然无人敢提,那些陪同吕滕去的耆老更是见都不肯见贫僧。翟氏一族不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应该是八大土族联手所为吧?”玄奘摇头不已,“不过贫僧在圣教寺结识了一位施主,她是敦煌最有名医馆的东家娘子。”

翟法让也禁不住好奇,终于睁开眼睛:“可是沈家医馆的赵七娘?她如何了?”

玄奘从身上的革囊里掏出一只锦袋,打开来,拿出一沓略略有些发黄的纸张,正是沈家医馆的药方。玄奘认真地把药方一一展开,摆在书案上。

“吕滕既然身体有恙,便难免就诊抓药,沈家医馆的东家是医药行会的会首,贫僧便请赵七娘把吕滕抓药的所有药方都送了过来。也恰好了,吕滕看病抓药一直就是在沈家医馆。”

令狐德茂冷冷道:“这赵七娘安敢如此!”

此话一出,众人都叹了口气,这等于变相承认了众土族联手封杀吕晟之事。

“她是不敢说,不过贫僧是在大乘寺的佛殿之上与她谈禅,赵七娘敢于欺人,却不敢欺佛。”玄奘道。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面面相觑,纷纷苦笑,这僧人,也忒无赖,在佛祖面前拷问信众,简直比大堂上用刑还要有效。

玄奘从药方里拿出一张,举了起来让众人观看:“贫僧问过索易,吕滕占算的提亲日期是武德八年夏七月丙辰日,而就在当日晚间,吕晟来医馆开方抓药,药方与吕滕日常所用并不相同,治的是厥症,且开了红花油膏等跌打损伤药。贫僧料想以翟氏门风礼法,不至于殴打一位上门提亲的老人,故此猜想是言语羞辱,导致吕滕厥倒摔伤。翟家主,不知道贫僧推断的可对吗?”

吕晟默默地听着,似乎从玄奘的叙述中见到了自已的父亲,苍老,魁梧,为了自已的仕途不惜朝仇人弯腰。他隐约记得父亲当年跟自已说了一句话,似乎很重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众人都望着翟昌,翟昌沉默了很久,艰难地点头。

“那天,我父亲说,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寒门庶民,偶然培养了一个儿子,得了些许功名,便想着与土族门阀平起平坐。”翟纹忽然说起来,她看也不看翟昌,两只眼睛只是柔柔地望着吕晟,淡淡说道,“父亲说,你们这种父母最是可恨,自已碌碌无能,只想望子成龙,一旦子弟得了些功名就自夸自矜,自以为改头换面,跻身高门。朝廷为何要规定三代官宦才能评定阀阅?防的便是尔等鼠辈。”

“小妹!”翟述喝道。

“兄长,我说的有错吗?”翟纹笑了笑,“那一日我在后堂听着呢。我并没敢进去,因为令狐世叔便在屏风后坐着。”

“那又如何?”令狐德茂冷冷道,“吕滕上门之前,弘业公便知会了我。嘿,和解?或许玄奘法师猜得没错,他是想和解。可他想和解便能和解吗?玄奘法师说过,他和解的理由有二,一为了落叶归根,二为了在朝堂上给吕晟打开局面,这都是他吕氏的利益,于我令狐氏有什么好处?我令狐氏为什么要与他和解?先祖父延保公诛吕兴、驱张保、保敦煌的赫赫功业,至今还刻在我阀阅柱上!让吕氏余孽重回敦煌,莫不是欺我令狐氏无人吗?”

玄奘叹道:“怪不得地藏菩萨至今出不了地狱,世间众生自我锁困,谁也打不开这枷锁。吕兄,那一日便是如此,你父亲被人抬回了家。贫僧查了州衙门的请假文书,你当时请了休假,延请沈医师为父亲诊治。第二日,你便闯进了翟府,为父亲讨还公道。那一日的情形贫僧查访多日,却无一人知晓,只知道第二日翟府发丧,府中一名族老猝然而卒。”

“那是老僧俗家的四弟。”翟法让忽然道。

“贫僧不知道这位族老为何而死,只知道随后吕晟便陷入敦煌土族的打压,在西沙州步步艰辛,受到上官和下属的一致排挤。贫僧查过州衙的考课簿,官吏考核四善、二十七最,前者考核德行,后者考核才干,每年一次小考,先由应考者本人具录自已的功过行能,然后由州考功司写出考状,定出考课等第,上报吏部考功司复核。这是贫僧誊抄的武德八年吕晟的考状”

玄奘拿出一份考状,摆在众人面前,翻开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写着考课等第下上!

“诸位不少都是做过官的,应当不陌生,考课等第共有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官吏在任需经四次考课,每次考课等第都在中中以上才能转任升迁。吕晟考了下上。《考课令》曰:‘爱憎任情,处断乖理,为下上。’吕晟得了下评,基本升官无望,不贬官已经算幸运。更稀奇的是,那考课簿上还记下他曾以醉酒为有司所纠,白衣领官。还有几次,因司仓犯错,被连坐罚俸;因租庸调数目核对有误,被杖责;因武官选举舞弊,舞弊者称贿赂吕晟,被罚俸;因乡里田畴水利纠纷处置不当,被上官斥责;因调解蕃市胡人之争引发殴斗;因桥梁验收与图纸不符……贫僧为何说这些,因为这是各位土族开始联手对付吕晟了,想要一举打掉他仕途升迁的可能。”

玄奘认真地把自已誊抄的考课文书一件一件摆出来。

“这分明是吕晟自已德不配位,何必攀扯我们土族?”令狐瞻反驳道。

玄奘笑了笑:“西沙州司功参军姓令狐氏,司仓参军是张氏的人,司户参军是索氏的人,司兵参军是阴氏的人,司土参军是氾氏的人,我们看吕晟出错的地方,恰恰与仓曹、户曹、兵曹、土曹有关,蕃市是敦煌县市令管辖,市令也恰好是张氏族人。各位家主可以否认,但请记住,你们要回答的并不是贫僧,而是背后的神佛。”

玄奘伸手指了指,张敝等人一回头,便看见宇宙星空下那尊巨大的佛头,都禁不住一哆嗦。

“老夫便认了又如何?”张敝冷冷道,“吕晟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那时候,吕晟只是跟令狐氏有仇,与翟氏有怨,却与你张氏、氾氏、索氏、阴氏毫无恩怨吧?”玄奘问,“张公、阴公、氾公皆在,请回答贫僧,你们为何认为吕晟人人可诛?”

众位家主面面相觑,即便张敝这种火爆脾气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我想,真正的原因应该还是吕晟在翟家做了一些事,或者是说了一些话,从而引发八大土族群起而攻之。这些事因为贫僧没有人证,咱们稍后再说。”玄奘从革囊里拿出三卷书册,正是吕晟的《三叙书》《叙宅经》《叙禄命》《叙葬书》,“吕晟遭到八大土族联手打压之后,愤而修改了他的《三叙书》,在西沙州广为传播。”

李淳风道:“至今长安仍有此书,我便读过。”

“这份书稿是当日刺史家的十二娘从玉门关狼兵手中夺过来的,内容与贫僧当年在长安见到的颇有不同。”玄奘笑道,“李博土不妨看看。”

玄奘把书稿递给了他。

李淳风急忙拿过来翻看,令狐德茂等人当然知道这书稿,立刻脸色便有些难看。

所谓《宅经》又叫《黄帝宅经》,乃是一部术土用来堪舆宅址的书,后人假托是西晋郭璞所作,术土按宫、商、角、徵、羽将姓氏加以分类,称为“五姓”,每一种姓氏的宅邸选址都要遵循五行相生相克,门朝哪儿开,窗户朝哪儿开都要匹配五姓理论。

吕晟在文章中根据逻辑法将五姓之说批驳得体无完肤。

他从姓氏起源来考察,他说黄帝之时不过姬姜数姓,后来姓氏越来越多,又因为封邑和封官形成姓氏的分支,最后有成百上千姓,甚至郭璞写完《宅经》之后仍然有姓氏形成,却不知这些姓氏是谁给配属宫商?

《叙禄命》中,吕晟考察了禄命之说的源流,指出人的祸福、贵贱、寿夭与禄命无关。《叙葬书》则主要驳斥《葬书》所宣扬的阴阳葬法,揭穿丧葬中的吉凶、禁忌等迷信,但最后一句话却将三篇文章的主旨给勾连了起来“丧葬吉凶,皆依五姓便利”。

最后的总述才是要命,吕晟梳理了从夏商到隋唐的姓氏源流,勾画出三千年诸姓沉浮!说明了姓氏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所标志的只是一个王朝的既得利益者向另一拨既得利益者的转移。

比如商周之时,贵胄世代承袭,而秦灭六国之后,通过迁徙、拆解,使六国贵族宗室分崩离析。汉代一统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天生的贵胄,人人皆可布衣而有天下,勋功而得王侯。汉初诸臣,萧何是沛县吏掾,曹参是狱掾,任敖是狱吏,樊哙是屠狗者,周勃是吹丧者,娄敬是挽车者,这些军功之臣总数有六十万,三公九卿,王国卿相、郡守官吏都被他们所占据,这些人皆有食邑,还可以凭借权力掠夺平民,扩大地产,于是子孙便为当地豪门大族。

可随着皇帝诛灭异姓王,吕雉诛灭刘氏王,以及一系列的惨烈争斗,仅仅百余年,“袭封者尽,或绝失姓,或乏无主,朽骨孤于墓,苗裔流于道,生为愍隶,死为转尸”。

功臣既亡,察举制应运而生。于是又是另一拨人填补空缺,这些当年的乡里平民,通一门经术者便可通过乡举里举,通明经术入仕,譬如汉代做过丞相的翟方进、张禹等人都是以明经被举荐入仕。但因为“任子制”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可以保举一名子弟为官,让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得以世代为官。

随着东汉政事糜烂,察举不实,官员们互相推荐亲戚故旧,把持朝政、郡政甚至乡里权力,于是便形成了州郡大姓。

察举制在这些既得利益者的操弄下,彻底无法实施。

魏晋年间,九品中正制作为新的选官制度,以品第和行状把人分为九个等级,授以相应的官职。品第是其人的家世,行状是其人的德才。

朝廷初衷本是想由朝廷与民间共同选拔人才,“盖以人才论优劣,非为世族高卑”,结果在高官显贵的操弄下,变成了德才系“资”,资便是父祖的官爵,个人的德才系于父祖的官爵高低。

终于而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土族”!

九层塔上鸦雀无声,李淳风一边翻看,一边诵读,这时人人都知道吕晟到底为何引得八大土族群起而攻之了。这分明是三篇讨伐土族的檄文!

众人都看向吕晟,吕晟满脸血污,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言不动,似乎与已无关。

“敦煌土族拼命禁绝、收缴、销毁新版《三叙书》,一本都不准流出西沙州,因此贫僧来到敦煌时竟然无缘见到,吕晟在玉门关时,也只能托了狼兵拿自已的手稿重新雕版。”

玄奘慢慢地讲述着,令狐德茂起初还偶尔反驳一句,这时干脆闭嘴,脸上带着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