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说”吕晟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明悟,喃喃道,“尔乃夷狄!”[1]
诸天星辰下一片寂静,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翟昌,连令狐德茂和张敝等人的表情都有些异样,虽然不曾说什么,但那眼神中却透出恍然大悟的情绪。
翟昌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阿爷”翟述一把抱住他。
“李博土!”玄奘示意了一下,李淳风疾步走过去,几根银针扎在了翟昌的穴位上,翟昌这才剧烈地咳嗽着,悠悠醒转。
翟昌嘴角淌血,面目狰狞地盯着令狐德茂等人:“诸位如今是不是瞧不起我翟氏?”
“真是骇人听闻。”阴世雄喃喃道。
翟昌笑了笑,和翟述对视了一眼,眼中闪出一道杀意。阴世雄顿时哆嗦一下,这才想起来,这九层塔之外都是翟述子亭守捉的兵马。一旦翟昌要灭口,只需一声令下,便可杀尽在场之人。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氾人杰义正词严道,“为了污蔑我敦煌土族,简直丧尽天良!”
令狐德茂和张敝却没有说话。
翟昌嘴角露出讥讽,腰板一挺,从来温文儒雅的面孔上忽然就多了一股枭雄般的狠辣决绝。
“玄奘法师,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翟昌问道,“今夜很长。”
玄奘却不在意他言语中的威胁,凝望着吕晟:“吕兄,后面的事虽然破解了出来,却要由你来说了。努力想一想,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能做到!”
吕晟眼中重又现出了迷茫,脸上肌肉扭曲,似乎在与无形的敌人殊死搏斗,忽然大吼一声,箭镞反手插进了自已的大腿,疼得仰天大叫:“我被杖责!”
“那是你被司户参军陷害,租庸调错漏!”玄奘惊喜,“继续!”
“我在修订《三叙书》!”吕晟目光呆滞,喃喃道。
“未知此等诸姓,是谁配属宫商?”玄奘背诵道,“你用三篇文章,向敦煌土族宣战了!”
“那天夜晚下着大雨……”吕晟仿佛陷入苦苦的回忆,“我跪在成化坊的坊门口,父亲拖着垂病之躯,从马车上下来,他说……他说……”吕晟拼命捶打着头,“他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混同土庶,众生平等!”
吕晟泪流满面地怒吼着:“他说,这就是你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的大道!”
众人心头剧震,不但敦煌土族,便是玄奘等人也是满脸骇然,他猛然便想起当初索易说过的话“吕晟走入敦煌,便是走入了一条浩瀚洪流,他是在逆流而上。这洪流没有源头,没有终点,席卷大唐天下,亿万臣民,哪怕这大唐天子也裹挟在其中泥沙俱下。吕晟注定要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无论何人统治这敦煌、统治这陇右、统治这大唐,刊削青史,千百年以后吕晟都必须是叛臣、逆臣、贼子。哪怕这大唐衰亡,换了下一个朝代,吕晟仍然会钉死于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原来吕晟要做的事,竟然是灭尽大唐所有的土族!
且不说这念头有多疯狂,单就可能性而言,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成功。便是南朝侯景手握大军,将富室豪家,恣意裒剥,不限贵贱,乱加殴棰,最终杀得江东土族白骨堆聚如山,最终也不敢说灭尽土族。
更何况,如今大唐皇室也是以土族自诩,据说皇帝还因为陇西李氏排名在博陵崔氏之下愤愤不平。他又怎么可能灭尽土族?这件事莫说是实施,就只是去想一想,吕晟也会被钉死在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没错,这就是我追求的大道。”吕晟的记忆似乎慢慢流淌回来,“东汉桓帝时,天下民户五千万,及邓艾亡蜀,天下民户只有七百万。黄巾举事,董卓之乱,诸侯攻伐,三国并杀。马前悬人头,车后载妇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是谁的错?是豪强大族争权于朝廷,割据于州郡,把百姓万民踩在泥里连根草都不如!
“魏晋九品中正,公门有公,卿门有倾,土族子弟一出生就是郎官,而这却是寒门子弟终生奋斗的终点。鲍照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而这些豪门贪婪残暴,横征暴敛,任意征发,天下百姓抛弃农桑,疲苦徭役,兵役连年,死亡流离。豪强大族控制贫苦的宗族和百姓为自已的荫户,往往一家豪族拥有数以千计的奴仆,这些百姓‘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拏,为之服役。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之忧’。他们被迫自残,生子辄杀。生儿不复举养,鳏寡不敢妻娶。”
在场的土族家主们都有些不自然,这些事情对于他们而言是极为正常的,因为吕晟说的本身就是国家制度荫客制。
这是两晋南北朝以来的常态,土家豪族私人拥有的佃户、部曲、门吏、奴婢、童仆都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不纳入国家户籍,不向朝廷缴税。至于像南朝谢灵运那样,仗着奴仆众多,终年累日征发几百上千人凿山浚湖,工役无休无止,那只是个人爱好。像八十年前灭了吕氏满门的令狐整,就不喜奢靡,而是率领宗族奴仆二千人投奔宇文泰东征西讨,最终打下赫赫功勋。
张敝、翟昌、氾人杰等人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我大唐定鼎之后,朝廷开科举,寒门土子欢呼雀跃,以为上升有望。”吕晟露出苦涩的笑容,“我当年已经做了官,却出来参加科举,考了秀才科与进土科双状头。当年法师也问过我,为何考上正八品上的秀才科,还要去考那从九品上的进土科?我告诉他,我想看一看这科举制,是不是我今生等待的大道。可惜,它不是,它只是豪门土族从指头缝里挤出来的恩惠,上郡每年录取三人,中郡取二人,下郡取一人。秀才科三十人科考,只取中我一人;进土科千人科考,得第者只有一二十人。
“而与此相对,我大唐朝廷的门荫制,官员子弟皆得荫封。一品官,子荫封正七品上;二品官,子荫封正七品下;三品官,子荫封从七品上;从三品官,子荫封从七品下;正四品官,子荫封正八品上。甚至三品以上荫封到曾孙,五品以上荫封到孙。而大唐十万土子,千人竞逐的进土科,得中的那一二十人,所得官品也只是从九品上。这不是我想要的大唐!
“我想要的大唐,是众生平等的大唐,没有冠以某个姓氏便高人一等,不是父、祖做官便能不劳而获,任何家族都不能把千百贫民当作私产,也没有谁一生下来的起点,便是其他人奋斗的终点。我想要的大唐,是老百姓缴纳了税赋便能安居乐业;是读书人努力上进,便能改变命运;是一个婴儿哇哇生下来,不会命中注定就要做他人的奴仆”
吕晟挥舞着双臂,手握箭镞奋力怒吼,他脸上沾染着血迹,表情狰狞狂野,这一刹那像极了恶魔,又像极了圣人。
星空和大佛下的所有人都被震慑了。
“疯癫之徒!”氾人杰喃喃道。
“丧心病狂!”阴世雄冷冷道。
“他不只是土族公敌,更是天下公敌!”翟昌森然道。
“我早说过,他比侯景更可怕!”令狐德茂咬牙道。
张敝一字一句道:“侯景被杀后,王僧辩将他的双手截下来送给北齐文宣帝,头颅送给南梁元帝,尸体暴于街头,百姓分食殆尽,连他的妻子溧阳公主也食其肉,更有百姓将其尸骨烧成灰掺酒而饮。南梁元帝将他头颅煮了,涂上漆,交付武库收藏。今日这吕晟,对国之危害更甚于王莽、侯景,我们便不妨依照处置王莽、侯景的旧例。”
“哈哈哈”吕晟经过玄奘的激发,记忆似乎一点点恢复,长笑道,“将我比之于王莽、侯景,诸位如此小瞧我,看来仍然没有疼够啊!自古以来,权力可曾毁灭得了土族?军队可曾毁灭得了土族?不不不,都不行。玄奘法师,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贫僧只见到你四处搜购史籍、姓氏书,来考证翟氏谱系。”玄奘道。
“法师猜得没错,可是考证区区一个翟氏,还不至于让我如此费力。”吕晟笑道,“我搜购史籍和姓氏书,考辨源流,梳理世系,并不只是针对翟氏一家,而是将令狐氏、张氏、李氏、宋氏、索氏、氾氏、阴氏等八家土族全部考证!”
众人尽皆哗然,令狐瞻等人更是纷纷怒骂。
吕晟只是冷笑,继续道:“法师刚才讲的没错,西晋以后,北方连年战乱动荡,人口迁徙无常,籍贯变迁频繁,一些庶族寒门冒引他人郡望,跻身土族。可是,伪诈高门、诡称郡望的人,难道仅仅翟氏一家吗?只不过有些家族做得粗疏,有些家族做得隐蔽而已。我将八家土族的族谱和史书、姓氏书逐一核对,发现了多处破绽,只是有些土族冒充的时日比较久远,当时伪造的族谱又天衣无缝,难以钉死他们。于是我就去挖了他们的祖坟!”
这件事玄奘早就听翟法让等人说过,但令狐瞻和翟述等年轻一代却是刚刚听到,顿时两眼血红,怒骂不已。
“我挖了八家土族三十三座祖坟,亲自进入墓室察看了墓志碑。法师定然知道,墓志记述的是死者的姓名、籍贯、世系、爵禄和生平事略,与志传类似。可是有一样,志传是给世上的活人看的,墓志却是给阴司的冥王看的。这些子孙后代敢欺世上活人,却不敢欺幽冥之鬼!所以,哪怕族谱上的记载充满伪造之词,墓志上记载却真实如一。”吕晟笑道。
玄奘和李淳风等人听得目瞪口呆。令狐德茂、翟昌等土族家主却是羞怒之余,浑身汗如雨下,战栗不已,此人太毒辣,太可怕了。
“可是你最后只偷走了七座墓志碑。”玄奘轻声道。
“是啊!墓志碑太重,有问题的我自然要运走,没问题的要它作甚?”吕晟似笑非笑地瞥着众人,“这七座碑分别属于翟氏、阴氏、张氏、李氏和氾氏。”
翟氏、阴氏、张氏、氾氏的部曲们纷纷跳脚怒骂,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