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1 / 1)

刘师老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捉我师徒二人上来?”

那老者大笑:“刘师老,你在敦煌城的东市、西市和三大寺到处讲唱奎木狼的变文,难道不知道我为何请你上来吗?”

刘师老似乎沉默了片刻:“老朽着实不知。”

“那我且问你,奎木狼的变文你是从何得知?”那老者问道。

“老朽是俗讲师,自然到处搜集变文。”刘师老道,“那一日在西市一家书肆,偶然看到一卷变文,上面记载有《伍子胥变》《破魔变》和这《奎木狼变》三篇,老朽便买了来。您也知道,奎木狼这些年在西沙州人人谈之色变,老朽也是想多一些人气,便拿来讲唱。”

“哈哈哈”那老者大笑,“在西市购买?哪家书肆?不妨告诉你,西市几乎所有的书肆都是我家所开。”

“你”刘师老的声音有些惊慌,“您老到底是何人?”

李淳风在玄奘耳边低声道:“这老者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玄奘心中一动,瞧了瞧左右,发现这栏杆嵌入崖壁,而崖壁上因为要开凿佛身,凿有孔洞。他一咬牙,让李淳风扶着自已,踩上栏杆,顺着孔洞往上攀爬。李淳风看得提心吊胆,这一旦失手,就会顺着佛身直坠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六层的层高接近两丈,玄奘攀爬了一丈,上面垂下有黄色的帷幔,玄奘抓住帷幔,终于算是爬上了七层的地板。玄奘朝着李淳风招手,李淳风拼命地摇头,玄奘无奈,四下找了找,解开帷幔上的一条流苏,将一头绑在栏杆上,另一头垂了下去。李淳风呆滞好半晌,咬咬牙,顺着玄奘踩过的孔洞爬上丈许,又拽着流苏。玄奘将他半拉半拖给拽了上来,李淳风一上来,整个人都软了。玄奘也累得够呛,两人躺在地板上,吁吁直喘。正在这时,两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只见脑袋上方出现了一群精壮汉子。这些人腰佩刀弓,虽然不曾穿戴甲胄,但那种铁血凛冽的气势却比见过的寻常镇兵还要精锐。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苦笑,举起手臂,被那些部曲拽了起来,以刀箭抵着,押到佛堂上。

七层已经是佛塔的最顶层,却仍然没有佛像高,在七层上也只能看到佛像举起的手臂做无畏印。佛头甚至穿过了七层,直入崖壁之中。

佛像的无畏印前是一座宽阔的佛殿,两侧塑着文殊、观音、普贤、地藏四大菩萨的彩绘泥塑以及力土金刚。在佛殿的门口处,便是横跨甘泉河的拱桥桥面。门口站着一名老者,身穿曲领大袖袍,前佩蔽膝,大袖飘飘,身后便是横跨甘泉河的拱桥,对面山崖反射过来的落日将他照耀得遍体金黄,宛如神仙中人。

佛殿的左右两侧肃立着七八名精锐部曲,握刀弯弓,虎视眈眈地盯着站在佛殿正中的刘师老和烟娘二人。部曲们将玄奘和李淳风推到佛殿中间,刘师老惊讶地看着玄奘,忍不住苦笑。

玄奘合十施礼:“刘公,许久未见了。”

“当不得。”刘师老摇头不已。

那老者打量他们一眼,颇有些惊讶:“原来是玄奘法师和李博土!”

李淳风苦笑着拱手:“原来是德蒙公!”

此人竟然是奎木狼费尽心思要杀的令狐德蒙!

“李博土,老夫对你很是失望啊!”令狐德蒙盯着李淳风,“你是我敦煌土族请来降服奎木狼的,奈何要与那妖狼为伍,与我土族作对?”

“在下只不过是陪着玄奘法师来西窟礼佛,怎么就是跟土族作对了?”李淳风不满道。

“玄奘在敦煌查什么,人尽皆知。”令狐德蒙冷冷道,“你与他携手,岂不就是与我等作对吗?只是这玄奘乃是僧人,又与陛下有些瓜葛,老夫才对他放任,可你不同。你是朝廷官员,还要回长安任职的,切不可自误!”

“那……我告辞?”李淳风想了想,一拱手,扯着玄奘就要走。

一旁的部曲将弓箭对准了他们,二人只好停步。

令狐德蒙冷冷道:“既然来了,怎么说走便走?难道放任你去给奎木狼报讯吗?”

“玄奘法师,”令狐德蒙走到玄奘面前,森然盯着他,“当初在莫高窟圣教寺,吾弟便给过你选择,是离开敦煌进入西域,还是一意孤行到底,看来法师并不听劝啊!”

玄奘合十,平静地道:“进入西域是修行,留在敦煌也是修行,对贫僧而言,在这座塔的七层也是修行。”

“好好好!好僧人!”令狐德蒙大笑道,“你回答得如此决绝,倒省了老夫再做抉择。也罢,各位就都作这钓饵留在这里吧!好好一个局,鱼还没到,饵如何能走?”

玄奘只是微微一躬身,神情从容如常。

“这……这是什么局?奎木狼要来吗?”刘师老却慌了神,“老朽只是俗讲师,与我无干啊!恳求令狐公开恩!”

令狐德蒙冷笑,绕着刘师老缓步行走:“刘师老,你在西窟讲述奎宿,难道不就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让我捉你来吗?”

“我……”刘师老身子微微佝偻着,不敢抬头,“我断无此意。”

“哈哈!”令狐德蒙大笑,“让我猜猜,奎木狼在敦煌找了我三年,抓了我令狐氏族人十多人来拷问,却问不出我下落,如今他是不是通过某种途径打听出我藏在西窟了?可惜啊,西窟有成百上千佛窟,在这里找我,无异于大海捞针,那么他如何锁定我的藏身地呢?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于是就派你过来,讲唱奎宿和天上星象。我必定好奇,所以必定捉你来见我。那么他就顺势可以找到我的藏身地了,是不是?”

玄奘和李淳风恍然大悟,没想到奎木狼的动作如此之快,昨日才得到令狐德蒙藏身西窟的消息,今日便派了刘师老来讲唱。

刘师老吓得魂不附体,叫道:“令狐公,冤枉啊!我承认,那《奎木狼变》不是我从西市买的,而是有人拿了给我,又送我千钱,让我来西窟讲唱。我与那人素不相识,真的不是奎木狼的党羽!”

“你的确不是奎木狼的党羽,”令狐德蒙嘲讽道,“但你是吕晟的族人!你真名吕师老,凉州姑臧县人氏,可是你祖籍敦煌县,你的父亲叫吕成南。你的祖父吕延,乃是北魏时乱民吕兴的堂弟!”

刘师老霍然抬头,满脸不可思议,连一直默不作声的烟娘身子也微微一颤。

“你……你认错人了!”刘师老道。

“还想否认?”令狐德蒙笑吟吟地望着烟娘,“烟娘,你说呢?”

刘师老难以置信地望着烟娘,烟娘的神情仍然平静:“师父……不,父亲,是我告诉他的。”

玄奘颇有些意外,没想到烟娘竟然是刘师老的女儿,却为何冒充为徒弟?

“为何?你为何要这么做?”刘师老脸色煞白,怒吼道。

烟娘咬了咬唇,紧紧搂着怀中的琵琶:“因为我不想离开凉州,不想颠沛流离,不想在人前讲唱为生。”

“为何?”刘师老咬着牙,重复了一句。

“刘……吕师老啊,”令狐德蒙摇头不已,“这还不明白吗?当年我祖父杀吕兴满门,你祖父未及弱冠,这才让他逃出敦煌。你吕氏和我令狐氏虽然有仇,可那毕竟是八十年前的旧事了。北魏至北周,北周又到隋,隋又入唐,王朝破灭了多少,其间多少家族风流云散,整州整县的灭绝,你这一支既然在凉州安了家,落了籍,为何不愿平静地活下去,非要执着于复仇呢?”

“老朽今年五十岁,自幼长在凉州,虽然吾祖、吾父都对我说过当年被灭门的惨案,可是对我而言,敦煌只是一个遥远的祖地,敦煌吕氏只是我的祖先。砍在他们身上的刀,我身上并不会疼。”吕师老这时一改方才的惶恐之色,腰背挺直,气度从容,感慨道,“可是二十年前我来到敦煌,那时候还是大业年间,这里还叫敦煌郡。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迷恋上了它。‘西出长城关塞边,黄砂碛里人种田。’莫高窟、西窟、三大寺、泮宫、玉门关、阳关、渥洼水、白马塔、瓜沙古道……这是我汉家的福地,是我吕氏的根啊!我捧着那砂土,一瞬间就找到了根,一瞬间就找到了血脉溶于其中的感觉。所以,我要回来!”

玄奘轻轻吐了口气,原来如此,事情越来越明白了,可也越来越复杂了。

“这就是你唱的知已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吧?”令狐德蒙淡淡道,“可是对你的子孙后代而言,敦煌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尤其对烟娘而言更是如此。烟娘如今已经十九了,她早该嫁人生子,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事实上烟娘在姑臧县也有了自已喜欢的郎君,他是个良家子,家境殷实,读过州学,与烟娘两情相悦。可是就因为你执着复仇,抛家别业,她就得跟着你离开凉州,风餐露宿,讲唱卖笑,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所以,我找到她,答应她只要能协助我捉到吕晟,了结这桩恩怨,便让她回到凉州,相夫教子,她立刻便答应了。因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仅仅因为这……你就出卖你父亲?”吕师老难以置信地望着烟娘。

烟娘哀伤地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