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神色凝重起来,这时李淳风也觉察出异常,两人继续听着。
“忽然有一日,那奎宿九号星辰猛然一阵灿烂,居然诞生了灵体,玉皇天帝大喜,赐号奎木狼!列位看官可知道,天帝为何赐‘木狼’二字为名号?”刘师老笑眯眯地问道,“因为天庭敕封名号乃是以演禽术为根基,便是以阴阳五行及二十八种动物,配合天上二十八宿,生出二十八个名号。天庭星辰划分为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每一象分为七宿,对应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曜,以及七种动物。所以,二十八种动物分为四象,再与七曜、二十八宿相配,便可以配出二十八个名号。奎宿属木,狼主杀伐,恰与白虎七宿相配,故此赐号奎木狼!”
“这种解释倒也生动!”李淳风惊叹道,“百姓们把天上的二十八宿认作二十八种动物,与五行相合,与天干地支相合,来配年月日时。不同的年月日时,又预示着不同的吉凶,倒是更符合天人感性的儒道两家理论。”
玄奘第一次听说奎木狼,便好奇奎宿为何与木、与狼在一起命名,原来竟然是将天上星宿给拟人化了。只是……一个俗讲师为何懂得这种艰深的星象知识?
这时旁边的烟娘一抹琵琶,弹唱道:
奎星造作得祯祥,家下荣和大吉昌。若是埋葬阴卒死,当年定主两三丧。
看看军令刑伤到,重重官司主瘟皇。开门放水招灾祸,三年两次损儿郎。
“这是什么歌?”玄奘问道,他曾从奎木狼处听到过。
“二十八宿吉凶歌,”李淳风脸色难看,“占卜师日常所用。”
一曲歌谣弹唱完,刘师老接着道:“奎木狼诞生于上古三皇之时,自诞生之日,他便感觉到了天庭的寂寞。诸位看官,那天上星辰看似恒河沙数,可是天界的辽阔足有大地的亿万倍,每一颗星辰都相隔亿万里的距离,便是神灵想要横渡宇宙洪荒也极为艰难。于是天帝每隔五百年一赐宴,众神灵相聚凌霄宝殿,喝着长生仙酒,吃着不死仙药,呼朋引伴,喧嚣大醉。可就在一次凌霄宝殿的酒宴中,奎木狼却见到了一个女子,这女子便是那披香殿的侍女。”
“这老者竟然知道披香殿侍女之事!”李淳风悚然一惊。他也是从玄奘口中才得知此事,一个俗讲师如何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此人的身份愈发神秘了,偷偷看一眼旁边的四名汉子,也在沉默地倾听。
“列位看官,天上的神灵诞生于天地阴阳之间,寿命自然是无穷无尽,便是区区侍女,寿命也是无穷。在寿命无穷之时,神灵的爱情又会如何呢?”刘师老笑眯眯地道,“列位看官不妨想想自已,若是你的寿命长达两百岁,你二十岁成婚,要陪伴一个女子一百八十年,那是什么境况?”
周围的看客顿时窃窃私语,一群男子群情亢奋。
一名商贾大笑道:“我与内人成婚二十年,几乎想死的心都有了,陪她一百八十年?我还是自裁吧!”
“若不是害怕律法,我早把她切吧切吧喂鸡了,”一人喊道,“虽然不敢真干,但我脑子里每日杀她一百遍!”
一名女香客叫道:“就许你们男人厌烦女人吗?我成婚三五年,就我家那郎君……每日切菜的时候,我把那萝卜、葱段看成他的模样,剁起来特别有力气!”
众人大笑,场子顿时热闹非凡。便是那四名壮汉也是心有戚戚,显然是想起了家中难对付的婆娘。
刘师老笑道:“所以天庭上夫妻甚少,为何?因为成婚之后要陪伴另一人千年万年,便是神灵也受不了啊!可是天上偏生又寂寞无比,那一日凌霄夜宴,奎木狼偶遇披香侍女,便爱上了她。可是天庭规矩森严,哪怕奎木狼愿意陪她千年万年也无法成婚,为何?因为每一尊神灵、每一颗星辰都有他的位置,帝星和后星自古以来便居住于紫微之内,亘古不变。可若是两人和离了呢?天上星宿移位,这整个人间天上就全都乱套啦!”
天帝和天后和离?看客们顿时面面相觑,在众人眼中,天帝天后实在比人间帝王皇后还要尊贵,谁敢琢磨他们和离之事?想一想就觉得大逆不道,可是再想一想,又觉得刺激无比。
“所以,奎木狼便和披香侍女相约下界厮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那奎木狼想来,人间寿命不过百岁,哪怕厮守一生,也无非是天上百日而已。既不误了天上应卯,又能白头到老一世,岂不美哉?”刘师老道。
这时却有人大笑:“原来这二人是把人间当作了小树林,野合来了!”
“哗”众人哄堂大笑。
这话把刘师老挤对得险些噎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烟娘急忙救场,一挑琵琶,唱道:
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乾坤终将入迟暮,世间无一永定笃。???
阴阳必定皆设伏,天地必藏大杀戮。上天下地只一命,命之一字压千古。
知已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福祸存亡俱已定,都是已身将命行。
刘师老趁机整理了思绪,继续讲道:“唉,这天上的神灵啊,其实做起事来与人类有什么区别?一样是爱恨情仇,一样是纷争不休。天人交感,便是天人如一。咱们话接上回,列位看官可知道两人相约下界之后发生了何事?那奎木狼有职司,于是披香侍女先行下界,投胎为人,成了一户大土族家的女儿。等到奎木狼下界,却找寻不到她了。奎木狼苦苦寻找,待到终于找到她时,却发现那披香侍女经历了六道轮回,早已经忘却了天上之约!”
“何处来的腐儒,敢胡言乱语!”那四名大汉脸色大变,怒吼一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四个人抽出横刀,逼住刘师老和烟娘,周围看客们顿时哗然后退。
玄奘和李淳风也被人群给挤了出去,李淳风低声道:“法师,要动手吗?趁着人多,一人一针便能制住他们。一旦人少了,我可近不得他们的身。”
玄奘摇摇头:“且稍待。刘师老此举定然有深意,我们不妨看看。”
那四名汉子押着刘师老和烟娘上了栈道,径直往上走,玄奘和李淳风两人急忙从另一边的栈道跟上去。却见那四名汉子一直走上七层栈道,进入一座大佛窟。那佛窟正好连接着拱桥,六人从佛窟中上了拱桥,朝着对岸的七层塔走去。
玄奘和李淳风跟踪到了大佛窟,却见拱桥的桥口有两名僧人牢牢守着,只好另辟蹊径。朝着河对岸张望,却见塔的每一层与崖壁上也都有栈道相连,两人急忙又从栈道上下来,在大云寺边喊了一艘船,渡到对岸。
南崖这边相对就冷清了许多,因为北崖那边的佛窟多是殿堂窟,而南崖这边开凿的大多是禅窟、僧房窟、廪窟和瘗窟。
所谓殿堂窟,便是内部空间广大,有佛和菩萨造像,有雕绘精致、美轮美奂的壁画,既可供僧侣修行、礼拜,又可供信徒观像、举办仪式的大窟。
而禅窟,只是禅僧修行坐禅的洞窟,并不对外开放,因此内部也极为简陋。事实上无论是莫高窟还是西窟,最早的洞窟都只是僧人自行开凿的禅窟,用以坐禅修行。
僧房窟则是僧人日常生活之所,内中有灶、炕,可以生火做饭。廪窟便是仓库,用以储存粮食菜蔬。而瘗窟则是瘗埋僧人骨灰、遗骨之所。
简而言之,南崖的洞窟大多是僧人生活区域,俗家信徒自然来得极少,便是来参拜,也多是礼拜这座七层塔。
玄奘二人来到南岸,见这座塔极为巨大,只有三分之一露出崖壁外,底层是三层台基,上了台基之后,正中开有一座门,也有两名僧人值守。二人无奈,上了旁边的栈道,二层栈道与塔之间开有小门,却无人值守,二人打开小门,来到了塔的二层。
刚一进来,两人顿时目瞪口呆,只见整座七层塔的塔肚内竟然是中空的,供奉着一座高达六七十丈的释迦牟尼佛立像!大佛是以整座山崖凿出一座佛龛,岩石为脊,木梁为柱,泥塑彩绘。七层塔的每一层都环绕着大佛,塔的结构给佛体以支撑,又在佛像背后的崖壁上凿出通道,供人环绕朝拜。
二人来到二层平台的栏杆处,也才到了佛的脚踝上方,抬头一看,整个佛身都隐藏在一层又一层的佛塔上方,根本看不到顶。
两人来不及惊叹,只听上层脚步声响,传来刘师老的反抗声和黑衣汉子们的呵斥声,两人找寻了一番,塔的两侧都有楼梯,便顺着另一侧悄悄地跟踪上去。
塔的内部,每一层都是一座佛殿,有不少僧人在诵经礼拜,钟磬和禅唱之声回荡在塔内,悠长宏大。两人落后一层,顺着楼梯攀缘而上,不时有僧人上上下下,看见玄奘乃是僧人,也不以为意,错身而过。
到了六层,塔内又是一变,六层上只能看到释迦牟尼佛巨大的手掌,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掌向外,结的是无畏印。而手掌外的却是一座开敞的平台,平台外便是那座勾连南北的拱桥。桥的这段虽然暗淡,此时的落日余晖却映照在桥的另一端和对面的崖壁上,金光灿烂,仿佛一座法桥。
玄奘看着眼前的奇景,喃喃道:“佛为海船师,法桥渡河津。大乘道之舆,一切渡天人。”
“法师,上不去了!”李淳风打断他。
玄奘愣了愣神,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七层的楼梯口站着四名彪形大汉,正往来逡巡。两人急忙绕着栏杆躲到崖壁的通道里,探出头去,往下看,一层一层的佛灯如同星火点点,根本看不到底,往上看,却被七层的楼板遮挡了视线,只能看见巨大的佛头,却看不到七层的景象。
但因为有佛身,整座塔其实是中空的,根本不隔音。上面似乎有不少人,有人急匆匆走路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说得真好啊!一句话道尽人世的多少无奈。红尘如刀,这狭路上又斩杀了多少英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