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1 / 1)

由于西窟凿窟造像要用到大量木料,而当地名为石山,不生草木,因此木料都得从敦煌或者寿昌县靠人力运输。

然而,沙碛地带路途遥远,运输不便,加上佛窟都是开凿于戈壁滩,山壁之上,木料难以吊运,于是便有了渠上行船,将木料装船后逆水而上,从都乡渠和北府渠经过斗门进入甘泉河,再从甘泉河逆流进入佛窟之下。虽然船只也要牛马拉纤,但相对于人力而言,运输难度便小了许多。

都乡渠的斗门是敦煌五座大斗门之一,距离七里镇并不远,不过三五里路。旁边设置有水司,驻有渠泊使和平水吏,负责斗门和水渠的灌溉、维护事宜。

玄奘二人都是第一次来,登上河堤来到斗门,忍不住惊叹,只见甘泉河浩浩荡荡往西北而去,就在河中央,一道巨大的堰口将河水分为两半,大半仍然顺着河道而去,另一小半却被引入都乡渠中。

就在都乡渠中,正有十多艘船只逆流而上,通过斗门。渠边的行道上有十几匹骡马,每四匹并成一排,拉着纤绳吃力地行走。不过甘泉河的水并不是太深,普通载人载货的船只还好,木料过于沉重,所用的也都是木筏,一根根的圆木摞在木筏上,吃水极深。

斗门口有衙署,渠泊使不在,只有几名平水小吏当值。玄奘恳求借船捎一程,来西窟的僧人那小吏见得多了,当即殷勤备至,亲自引他们到渠边,喊停一艘运输菜蔬的船只,请他们登船。

离开斗门,甘泉河内的水流便平缓了许多,十几匹骡马拉纤,看似缓慢,实则很快,几乎跟平地走路无异。玄奘和李淳风站在船头,走了十几里,渐渐进入石山的峡谷,两侧峭壁如同墙壁一般陡然耸立,峭壁上便是大沙碛和敦煌古道,这条甘泉河实则是祁连山融化的雪水将沙碛冲刷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沿着甘泉河再行十几里,便进入到西窟范围,玄奘和李淳风看着眼前的一幕,顿时惊呆了。

此时的甘泉河尚未被流沙抬高河床,峡谷落差极高,足有上千尺,此时正当申时末,烈日西斜,日光斜照在峡谷内,却照不到谷底,只是在峡谷中间剖出明暗两色,将东侧的峭壁上半截照得金碧辉煌。

就在两侧的峭壁上,营造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座佛窟,如蜂巢一般密密麻麻,布满了悬崖,绵延四五里,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座佛窟都有雕梁画栋的窟檐,檐下有栈道相连,一层一层地贴在崖壁上。南崖的佛窟有日光照耀,宛如灵山胜境,而北崖被暗影笼罩,已经燃上了点点佛灯,日光晕染,佛灯闪耀出点点金辉,让人恍惚如踏入佛国。

尤其是一进入佛窟范围,河道恰好一收,两岸悬崖更加逼仄,两侧崖壁上雕凿出一座巨大的佛龛,佛龛内各自耸立着一座巨大的佛像,南崖是燃灯佛,北崖是阿弥陀佛,两座佛像足有数十丈高,佛龛顶上已经接近崖顶,而佛的脚趾所踩的莲花座已经接近崖底的河面。船只和行人从佛的莲花座下经过,行人只有脚趾大小,仰头一望,佛的面目仿佛在青天白云深处,慈悲地垂望众生。

这两座佛像的工程量之大,骇人听闻。须知这里是沙碛地带,砾石岩层,虽然压得极为密实,却比不得岩石,所以佛像并非在崖壁上雕琢出来的,而是凿出佛龛后,以木料、红柳、芦苇之类和黏土塑出佛的形状,再在其上细细雕琢彩绘,想要支撑这么庞大的佛体,并且成百上千年不会垮塌,可见工匠技艺之高超。事实上这么庞大的佛体并非是整体,而是把整个崖壁分段凿出佛龛后塑造,如此一来不但工程量减少,崖壁上下互相支撑,也更加稳固,外面再涂抹泥彩,根本看不出来。

看到这两座大佛的一瞬间,玄奘便泪流满面,跪倒在船头号啕痛哭。他也不知为何要哭,或许是受到宏伟奇观的震撼,或许是恍惚间踏入今生追求的终点。

一旁的船家感慨道:“法师是第一次来吧?所有的僧人第一次来到西窟莫不如此。这里自前凉开始凿窟造像,比莫高窟还要久远。北崖这座是前凉太祖张轨所造,南崖这座乃是西凉武昭王李暠所造,每一座都耗费数代人力,父死子继,子死孙辈接着造。据说北崖大佛从张轨在世开始造,一直到他重孙前凉桓王张重华才完工。可惜,大佛完工不久,张重华驾崩。他死后二十多年,前凉便被胡人给灭了。”

李淳风看着头顶这座巨大的佛像,也忍不住心潮澎湃:“船家,这大佛两侧似乎有栈道和廊道盘旋而上,难道从这里还能走到佛顶吗?”

“当然了。”船家道,“这北崖大佛窟如今虽然不是张氏私产,张氏却供养有僧人常驻佛窟内,称为驻窟禅师,每年佛节,张氏全族都要来参拜礼佛的。你看看南崖大佛,是李氏在供养,不光这两座,咱们再走不远还有更壮观的,敦煌各大土族,令狐氏、翟氏、阴氏、索氏、氾氏、宋氏都在这里开凿有家窟。只不过张氏和李氏做过皇帝,当年修窟用的是举国之力,其他土族的家窟就没这么大,但是也各有盛景。”

玄奘急忙起身:“令狐氏的家窟在哪儿?”

“再前行二里路,保准法师看到不虚此行!”船家笑道,往岸边喊,“石头,骡马赶快一些,送这位法师到令狐窟!”

岸上的骡马顿时加快了速度,船只划破水浪,急速前行。甘泉河在大佛这里稍稍弯折,船只绕过河湾之后,玄奘和李淳风再一次震撼了,只见崖壁耸峙的河道中央,赫然卧着一道恢宏的拱门!

这道拱门确切地说是一座长桥,横跨甘泉河两岸,高出水面将近百丈,乃是木头榫卯的拱形结构,宛如悬崖上的一道彩虹。拱桥两侧各自镂空出来三座佛龛,每一座佛龛中都有一座佛像。只可惜拱门实在太高,距离又有些远,佛像的面目看不清楚。拱门的两端则嵌入两侧的崖壁中,在河对岸的南崖那端撑着一座高达七层的佛塔。

那佛塔也高有百丈,却只有三分之一露出崖壁外,像是嵌在山崖中一般。佛塔颇高,想来建这座拱门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给佛塔提供支撑。

莫说是玄奘,便是李淳风看到这景象也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喃喃道:“天哪,这一塔一桥,便是在长安也并无如此宏伟的建筑。敦煌区区边州,不到万户,竟然造出这等奇观!”

“虽然只有万户,可我们敦煌人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成百上千年下来,便是只盖一座楼,也能摘掉星辰了。”船家笑道。

“可这需要耗竭多少民力!”李淳风修的是道,有些不以为然。

“郎君有所不知,比起衣食上的饥寒,我们更怕大漠上的孤寂。”船家叹道,“敦煌地处大沙碛之中,四面八方荒凉广大,我曾听人念过一首诗:西出长城关塞边,黄砂碛里人种田。汉家壮土胡笳唱,过得敦煌无人烟。”

玄奘心中一动,他记得初入敦煌,行经瓜沙古道之时,曾经听讲唱人刘师老念过这诗。

“老朽壮年时曾经随商队出过阳关,走过万里西域,最远到达过且末。我们离开阳关绿洲,一千五百里的沙碛大漠,荒无人烟,上无飞鸟,下无水草,一路上只能随着人和驼马的尸骨前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已就会变成这沙漠中的一具尸骨,为后来者指引方向。”船家似乎沉湎于往昔的岁月,“那种苍凉,那种孤寂,实在是难以想象。整整一年之后,我侥幸随着商队归来,再行经一千五百里的沙漠,进入阳关看到这敦煌绿洲,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感受吗?”

“喜出望外。”李淳风道。

“不,我们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号啕痛哭。”船家道,“我们感恩这敦煌大地,感恩这佛窟造像,当年我们几乎人人揣着佛像离开敦煌,若是没有佛的慰藉与保佑,几乎无人能在孤寂的天地间生还。牲口只需要吃得饱、穿得暖就够了,人不一样。”

李淳风忽然有些明白了,他默默地望着这座天上奇观,不再说什么。

“老丈,请马上靠岸!”玄奘忽然沉声道。

李淳风愕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也是一惊,只见一只木筏正以极快的速度顺流而下。那木筏已经卸掉了货物,极为轻快,一路上破开水浪,在船只中横冲直撞,惹得那些船只手忙脚乱地转向,有些船来不及转向,径直给撞中,船上有人翻倒进水中。不少人破口大骂。

而木筏上,赫然站着两名星将和十名狼兵,正是一路追杀过来的奎三和奎七!

李淳风想起昨晚的凄惨经历便头皮发麻,急忙喊道:“快!靠岸!”

船家也发现上游的木筏,生怕给撞着,急忙指挥船夫靠岸。还没等靠到岸边,玄奘和李淳风便从船上跳进水中。岸边的水只到大腿深,两人划着水跑到岸上,躲进人群。

奎三和奎七在竹筏上纵目四顾,在四下里搜索,河面上的船只并不多,两人于是命令木筏靠岸,带着人沿着河岸一路搜索,玄奘和李淳风急忙跑上一条栈道,上了栈道的三层,小心翼翼地从奎三等人头顶上经过。

站在栈道上往下瞧,视野极好。这块的河岸更宽了一些,地势也高,长着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建着一座佛寺,大云寺。山门外是个占地颇大的广场,此时虽然不是节日,前来观佛上香的信众也不少。这附近还正在开凿佛窟,更有大量的匠人和仆役在此长居,河边和悬崖之间的路只有十多丈宽,车辆、牲口和行人一过,便显得有些拥挤。只有到了广场上才宽敞了些,熙熙攘攘都是往来的人群,有百戏,有讲唱,还有胡人表演幻术。

忽然,玄奘便是一怔,就在那人群中,他见到了一个熟人正是那俗讲师刘师老,旁边还有他的女徒弟烟娘!

大云寺山门旁边搭了一座三尺高的木台,上面铺着毡毯,刘师老正坐在台上讲,烟娘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浅吟低唱。

距离有些远,玄奘也听不见他讲唱的是什么内容,却意外发觉,人群中有四名雄壮的汉子正悄无声息地挤了进去。那些汉子腰佩横刀,目光闪烁,靠近之时,手悄然摸上了刀柄!

第十八章 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

“李博土!”玄奘沉声道,“用你的针术和法术,可否瞬间制服四个人,且不伤他们性命?”

“星将?”李淳风不认识刘师老,还以为玄奘说的是星将,“普通人还成,星将是万万不能的,他们似与普通人类有所不同”

“那就好!”玄奘不等他说完,扯着他的袖子急匆匆下了栈道,冲向大云寺山门。

借着人群的掩护,玄奘和李淳风悄然来到那四名汉子的背后。那四名汉子却不再往前走,就那么听着刘师老讲唱,仿佛津津有味的样子。

玄奘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时却听刘师老讲道:“却说那奎宿为玉皇天帝镇守北天门,那北天门是何等紧要所在?原来那北天门外便是天仓,便是天上府库,天上所收之田粟尽入天仓。列位看官也知道了,奎宿共有十六颗星辰,只有奎九最为明亮,这就是一十五星皆不明……”

玄奘顿时听得怔住了,这刘师老居然在讲奎木狼的故事!他如何得知?又为何在此讲唱?要知道,奎木狼为祸敦煌三载,凶残无比,杀人无数,是整个西沙州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魔,官府缉拿的悍匪,敦煌百姓切齿痛恨。刘师老为何敢大庭广众之下开讲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