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1 / 1)

车轿内,吕晟用一张毡毯裹在翟纹身上,将她拥在怀中。隔着毡毯,两人头首相抵,随着车轿的震动一摇一荡。

这位吕晟眼神清亮,虽然带着一些哀伤,神情却雍容高贵,赫然是真正的吕晟。

原来昨夜一场激斗,奎木狼虽然杀光了不良人,自已却中了李淳风的鬼穴六针。孙思邈传下来的这套十三鬼穴针非同小可,专破邪祟入体,驱魔驱邪,奎木狼虽然灵体是神灵,身躯却也只是凡人,针力入体之后竟让他控制躯体时处处受阻,如陷泥淖。

奎木狼只好暂时放弃躯壳的控制权,沉隐神魂,炼化针毒。于是,吕晟意外地控制了躯壳,翟纹顿时惊喜交加,对他们而言,贪欢片刻也是难得无比。更惊喜的是赵富。奎木狼返回李庙后本来要处死他,刚下达命令便不得不陷入沉睡,而吕晟则下令释放了他。

赵富算是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此时鞍前马后跑得格外勤快。

郑别驾乃是奎木狼的狂热信徒,星将们则是机械执行命令,这些小事他们愿意妥协,可去西窟诛杀令狐德蒙的大事,便由不得吕晟做主了,包括派出奎三、奎五、奎七、奎十二各率一伍人去追杀玄奘和李淳风,他也干涉不得。于是,吕晟和翟纹虽然团聚,却丝毫不得自由,被郑别驾和星将们裹挟,向千佛洞而去。

从州城西边到西千佛洞,基本上是逆着都乡渠前行。敦煌的水渠都是从甘泉河引水而来,从上游到下游,主要有三条大渠,宜秋渠、都乡渠、孟授渠,三条大渠复又分了无数支渠,灌溉了州城西边数不尽的良田。

到了七里镇之后,恰好遇上奎五。奎五浑身是血,颇为狼狈,带的一伍狼兵也只剩下两人。

原来,从昨夜到今日正午,星将们对玄奘展开大规模的搜捕,合围,猎杀,玄奘二人一路往西南而去,而且双方发生激战,三名狼兵战死。

吕晟吃惊不已:“法师和李淳风几时这么能打了?”

“玄奘把奎五等人引入烽燧,奎五和戍卒们发生激战。”郑别驾脸色难看。

赵富幸灾乐祸:“玄奘法师虽然不通武功,不过对付奎五这等傻大粗笨的家伙,一百个都不在话下。”

郑别驾勃然大怒,正要说话,吕晟阻止他:“玄奘法师明知你们是要去西窟猎杀令狐德蒙,为何要向西南方向逃?”

郑别驾悻悻道:“估计是因为向东是州城,他们不敢去碰王君可的罗网;向西是大沙碛,无路可走;向北都是乡下,没什么去处。玄奘去西窟也好,杀了令狐德蒙之后,正好一并抓了!”

吕晟讥讽:“西窟佛窟千百,令狐德蒙故意隐藏,哪有那么容易抓!”

郑别驾淡淡道:“不劳烦郎君操心,奎神早就安排好了。来人,启行!”

吕晟上了牛车,赵富急忙殷勤地挑开帘子,吕晟进入车轿。众人护卫着,离开七里镇,驶入沙碛古道。

翟纹在车内显然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急忙问:“四郎,玄奘法师好生逃走便是,为何偏要去西窟?”

“他是为了我。”吕晟苦涩地道。

“为了你?”翟纹不解。

吕晟道:“法师一心想要找出我过往的秘密,解开奎木狼附体之谜。而奎木狼一心想要杀令狐德蒙,这其中定然藏着巨大的阴谋。令狐德蒙既然藏身西窟,法师他自然不避艰险也要去一趟。”

“玄奘法师的深厚情谊,让我夫妻如何报答啊!”翟纹叹息了一声,“四郎,我很害怕去西窟。至于什么原因……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冥冥之中这个地方让我充满恐惧。”

“放心,一切有我。”吕晟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四郎,我们逃走吧!”翟纹隔着毡毯,抓住他的手哀求道。

“逃到哪里?”吕晟愣怔片刻,喃喃道,“奎木狼在我体内,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我也无法摆脱他。纹儿,我如今是一具行尸走肉,只剩下二十日的寿命,你我在人世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翟纹忽然号啕大哭,吕晟搂着她,神色伤感。

“莫哭了,莫哭了。”吕晟安慰她,“早在半年前我们不就已经知道这结果了吗?我的身体被摧残至今,这个结果也是情理之中。我如今唯一放不下的,除了查出我当年的经历,便只有你。纹儿,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丢下你一个人在这尘世之中。”

“你死了,我如何还能活着?”翟纹仰起脸,哭泣着道。

吕晟神色严厉起来:“我们不是早就约定过了吗?我死了,你要活下去!我不愿做焦仲卿,不愿做楚霸王,男人死了,女人要继续活着,而且要千姿百态,活得更加精彩!”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翟纹低声念道。

吕晟一怔,顿时有些黯然。以他的学识自然知道,翟纹念的是韩凭之妻的一句诗。

东晋干宝的《搜神记》中记载了一个故事,战国时,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娶妻何氏。何氏貌美,康王夺之。韩凭怨恨,宋康王囚之,沦为城旦。城旦是一种仅亚于死刑的苦刑,便是做筑城的苦力。

何氏暗中送信给韩凭,信中便是这几句话: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宋康王得到信函,却不解其意。有臣子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不久,韩凭自杀。

何氏暗中腐蚀自已的衣物,有一日,宋康王与她登上高台,何氏投下高台自杀。左右随从扯住她衣服,但衣服早已腐烂,何氏坠落而亡。她留下遗书: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

宋康王大怒,将二人分葬,坟冢遥遥相望。然而一夜之后,两棵大梓树从两座坟冢之端长了起来,树干缠绕,树根交织,宋人称之为相思树。

吕晟和翟纹患难多年,心意相通,翟纹不用说任何话,只这一句诗吕晟便全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吕晟呆呆凝望着她,眼眶慢慢地红了:“虞姬虞姬奈若何!我如今终于懂了楚霸王的艰难,不舍得虞姬死,却不想让她屈辱地活着。可是我不是楚霸王,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纹儿,我死后,会让你活着,活得灿烂多姿,世人尊崇!”

“这世间再好,没有了你,又有什么味道?”翟纹哭着道。

“世间百味,我已尝遍,”吕晟喃喃道,“也许奎木狼说得对,这人间啊,就是另一座天庭,从地上看,星辰起浮,摩肩接踵,可是他们自已知道,彼此远隔星海深渊,亿万由旬。当年他和披香侍女站在附路上观看星辰沉浮,真的是肩并肩吗?所以啊,纹儿,我死后,你我之间只是隔了一座阴阳而已。”

翟纹痛哭不已。

正在这时,闷雷般的马蹄声传来,吕晟掀开帘子一看,竟然是追杀玄奘的奎十二带着一伍人从前面返回。

吕晟心中一沉,喝道:“难道抓住玄奘法师了吗?”

赵富急忙迎上去询问,片刻之后奎十二策马来到车前。星将脑子一向不大灵光,说话也含混不清:“回禀……郎……郎君,并未……抓着……玄奘。”

“那你为何回来?”吕晟问道。

奎十二道:“属下……属下打探到……玄……玄奘从……渠口上船……水路去了……西窟!”

玄奘和李淳风一路逃亡,最终走水路去了西窟。

起初李淳风提出异议,认为走水路耽搁行程,玄奘告诉他:“从七里镇到西窟,如果走沙碛古道,一路上有白山烽、破羌亭、山阙烽三座烽燧来勘验过所,尤其是山阙烽,更是子亭守捉重兵驻守之地。王君可既然要杀我们,这些烽燧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心腹手下,早已经张网以待了!”

李淳风想了想也确实如此,当即点头答应:“也是。我们走水路,那帮星将总不能骑着马来追杀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