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1 / 1)

“你看,这便是后辈对待历史恩怨的态度,”令狐德蒙道,“吕氏被逐出敦煌,时也命也运也。所谓人心安处即是家,大唐天下何处安居乐业,何处便是吾之家乡。你所执着的,只是执念而已。”

“那不是执念,”吕师老喃喃道,“祖宗坟茔在此,生不得祭拜,死不得归葬,那种痛苦你们不会懂。少年时我祖父去世,临死前他握拳瞪眼,喉咙里一遍遍喊着:敦煌!敦煌!中年时我父亲去世,他也是出生在凉州,从未到过敦煌,临死前告诉我,将自已的棺木厝置于寺庙,不入土,有朝一日他要陪着祖父归葬敦煌。对于我父而言,那是养育他的祖父的心愿;对于我而言,那是养育我的父亲的心愿;我们一代一代眷恋乡土祖地,便是在眷恋生养我们的父母长辈。”

“懂啦!”令狐德蒙叹道,“所以你吕氏回到敦煌的方式,就是铲灭我令狐氏吗?”

“不铲灭令狐,吕氏如何在敦煌立足?”吕师老淡淡道,“哪怕如今已经是大唐,至今令狐大宅门前的阀阅柱上,还刻着北魏令狐整平灭吕兴、张保之乱,功著敦煌。令狐氏以此自矜,夸为荣耀,又岂能容我吕氏重回敦煌?事实上也是如此,吕晟和吕滕一回到敦煌,你不是立刻就出手了吗?”

令狐德蒙默然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倒也没错。土族的荣耀本就是一代代累聚起来的,吕氏一旦在敦煌立足,要么是我祖父当年错了,要么是我令狐氏衰微了。你我两家的矛盾实在是无可调和,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你既然是与吕晟合谋,那几件东西藏在何处想必一定知道。说出来,我让你活着离开。”

吕师老大笑,指点着四周:“老朽的命居然如此值钱,能和那几件东西相提并论!你们找了三年也没找出位置,居然觉得问一问我就知道?”

“倒也是。”令狐德蒙沉吟道,“那么我退一步,你说出吕晟或者说奎木狼如今在何处?我也可以让你活着离开。”

“哈哈!”吕师老大笑,“如果不说便死在敦煌吗?夙所愿也!”

吕师老猛然朝着大殿门口狂奔,冲出殿门,跑上拱桥,嘶声大吼:“阴阳必定皆设伏,天地必藏大杀戮”

四名部曲追了出去,弯弓搭箭,弓弦震动中,箭镞闪电般射了出去,噗噗噗噗,四箭全都射入吕师老的后背!吕师老扑倒在桥面上,却挣扎着爬起身,抓着栏杆,朝着甘泉河上的山谷大喊:“走”

山谷逼仄,凄厉的回音在甘泉河两岸回荡,余音不散。

“阿爷”烟娘惊叫着冲了出去,抱住吕师老的身躯,手忙脚乱地握住箭杆,却不敢拔。

这时,十几名部曲已经拥到了桥口,举弓要射,令狐德蒙轻轻摆了摆手。他根本不在意吕师老,反而四顾张望,神情之间尽是凝重。部曲们也紧张不已,举着弓箭上下左右搜索,似乎在防范无形的敌人。

玄奘和李淳风也冲出殿门,刚跑到吕师老身边,猛然便停住脚步,吃惊地看着拱桥对面。这时夕阳更斜,照耀在大漠沙碛上,山尖有如染了血,熔了金,山谷阴沉暝迷,只有一条甘泉河从昏暗中汹涌而出,在落日中浩然北去。

就在这阴阳交错的桥面上,吕晟轻袍缓带,一步步走来,在他身后跟着奎一、奎五等六名星将和二十名狼兵。

“呜”一声军中号角忽然吹响,就听见铁甲铮铮,轰隆隆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无数的兵卒从两岸的佛窟、禅窟、七层塔、大云寺中涌出,沿着栈道奔上悬崖,一层一层的栈道上布满了兵卒,有弓箭手,有枪矛兵,有陌刀队,统领军队的却是令狐瞻和翟述,二人各自封锁了南北两端,在拱桥两侧布下三重盾牌,整个西窟赫然成了一座大杀场!

玄奘和李淳风站在拱桥上迷茫地望着,只见令狐德茂、翟昌、张敝、阴世雄、氾人杰五大家主在龙勒镇将马宏达的陪同下,一起从七层塔的佛殿中走了出来。

原来令狐德茂和张敝等人与王君可达成交易之后,王君可派心腹马宏达率领军队秘密埋伏,来猎杀奎木狼,事成之后一并收了翟述的军权。土族家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换来王君可的倾力相助,自然不放心,所以一起前来见证。

家主们藏在七层塔内,军队则藏在各个佛窟内,给奎木狼设下了天罗地网。

大军列好阵势,空气中突然便是一静,巨大的反差让人耳边似乎仍有着嗡嗡的回响。然后,天地间响起吕晟和星将们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吕晟对突然涌出来的大军视若无睹,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停下,目光只是盯着重伤的吕师老。

吕晟走到近前,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玄奘,微微一躬,随即一言不发,从烟娘怀中把吕师老抱了过来。

吕师老嘴里咳出一口鲜血,两眼无神地看着他:“你是吕晟还是那狼……”

“我是吕晟。”吕晟温和地道。

“吕晟……”吕师老苦涩,“已经知道埋伏,为何还要来?”

“你要死了,我怎忍心弃你而去。”吕晟道,“有些往事我恍惚还能记起,武德八年,我和父亲路过凉州去看你,武德九年,你到敦煌来看我。我父亲是老卒,不通文墨,是你让我知道了吕氏的辉煌和艰辛,让我接续了吕氏的血脉。”

吕师老欣慰地笑了笑:“可惜,事情没办好,给人算计了。”

“值得吗?”吕晟问道。

“值得。”吕师老道,“这是你三年前就设好的局,我必须完成。”

“可是我如今已经失去了记忆,恩怨都已经忘却,”吕晟道,“大漠风沙埋葬的东西太多,就此忘掉,不好吗?”

“不好!”吕师老厉声道,“敦煌不应该忘掉吕氏!大唐的状头不应该受这般屈辱!”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当年的事吗?我到底做过什么事?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吕晟难过地看着他,“三年来我屡次问你都不肯说,今日你要死了,难道还要让我糊里糊涂的吗?”

“这些事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吕师老抚摸着他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五条血痕,“你该自已去找。找到了,证明你还活着;找不到,说明你已死去。”

令狐德蒙等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着,军队也是沉静如山。

玄奘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皱眉思索,忽然间看见吕师老朝他抬起了手,玄奘急忙走过去,蹲下身。

“刘……吕公!”玄奘低声道。

“法师,”吕师老喃喃地道,“帮他……找回自已……”

玄奘握住他的手,肃然点头,吕师老的目光慢慢涣散。

“阿爷……”烟娘哭道,“您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吕师老闭上了眼睛,手垂了下去。

烟娘号啕痛哭,从吕晟手中把吕师老的尸体夺了过来,厉声道:“给我!”

吕晟默默地松开了手,失神地望着她。

“我恨你!”烟娘怒视着他,哭喊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这三年来,我每天都会想起武德八年那个骑在马上,走进凉州的大唐状头!不就是考了个双状头吗?凭什么就是吕氏的荣耀?凭什么所有吕家的人都得为你抛家舍业,肝脑涂地?凭什么只要姓吕,哪怕与你毫无关系也得为你付出整个人生?我不想要什么吕氏荣耀,我只想陪着阿爷好好过日子,我只想嫁给赵五郎,粗茶淡饭,荆钗布裙!为什么你就可以忘掉一切,守着那女人安度年华,而我们就得抛弃挚爱,为你复仇!”

“对不起……”吕晟喃喃道,“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我不要!”烟娘疯狂地叫着,“我不要!你让我负了阿爷,我要你的答案又有何用?我想回到凉州的家,是一个有阿爷、有赵五郎的家!”

烟娘哭着,把吕师老的尸体抱在怀中,拔掉箭镞,整理好衣服,细细地替他擦拭了脸上的鲜血,喃喃道:“阿爷,我带你回家。我们不回凉州了,我带你回敦煌的家”

说罢,烟娘抱着吕师老翻下栏杆,玄奘、吕晟、李淳风惊骇交加,伸手去拽,却没有拽住,两人已经跌下拱桥,化作一团小小的黑影,直坠入甘泉河中。

甘泉河流向敦煌,绕城而过,将荒凉沙碛滋润为绿洲,繁衍着无数家园。

第十九章 佛窟上的杀戮、团聚与诀别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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