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唐律,私度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
经关隘走私,叫私度;绕过烽戍,则叫越度。这两项是妥妥的铁案,最关键的是,唐律规定,“冒度、私度、越度,事由家长处分,家长虽不行,亦独坐家长”。这就是“家人共犯,止坐尊长”。
张氏商行的家长是谁?张敝!
这矛头就直指张敝,一旦主事们熬不住刑,招供出来,张敝就得连坐!
王利涉讲述着,听得李澶倒吸一口冷气:“王参军,此事真攀咬到张敝,他岂不就得流放千里?”
“岂止流放!”王利涉看着王君可,见他面容沉凝,忍不住道,“世子,您知道如今曹诚在审什么吗?越度关隘,他们究竟走私的是什么?”
李澶想了片刻,不禁就是一哆嗦。按说在张氏商行已经买通了边将的前提下,走私丝绸大可以直接通过关隘,可他们不惜在沙碛中开辟小道,绕过烽戍,偷渡关隘,这里面究竟走私的是什么,连买通的边将都不能知道,恐怕更为严重。
王利涉道:“根据唐律,若是私家之物,禁约不合度关而私度者,减三等。诸赍禁物私度关者,坐赃论。十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三年。也就是说,私家可以拥有之物私自偷运出关,在徒一年的基础上减三等。普通禁物出关,最严重的也只是徒三年。可是私与禁兵器与化外人者,绞。”
李澶骇然盯着王君可:“王公,你打算以此罪名连坐张敝?”
“并不是我打算连坐他,是看他有没有私自贩运禁兵器出关。”王君可淡淡地道,“一切以事实为依据。”
李澶这才明白自已阿爷为什么要急忙忙离开敦煌,王君可这是要翻了天啊!
“何必呢?王公!”李澶苦口婆心,“张敝虽然傲慢无礼,胆敢以庶女来辱您,可您这样做,乃是自绝于敦煌土族啊!”
“世子以为这仅仅是我报复张敝?”王君可冷冷地道,正要说下去,只见王利涉拼命朝他摇头,顿时醒悟,岔开话题,“王参军,如今敦煌城局势如何了?”
“昨日审案之后,州县两级衙门陆陆续续有十几名官员病倒,如今敦煌城州县两级衙门已瘫痪。”王利涉苦笑道。
王君可不以为然:“意料之中的事。”
“还有……昨日下午传来消息,”王利涉艰难地道,“公廨钱破产了!”
“啊?”王君可愣住了。
大唐立国后,太上皇李渊改革了一套各衙门的办公经费制度,朝廷不再给各衙门划拨办公经费和俸禄,而是设置了“公廨田”和“公廨钱”制度。就是朝廷给每个衙门都划拨了土地和钱币,让官员去出租、放贷,自已经营,赚的钱拿来充作办公费用和俸禄。
譬如州衙门,只是最初给五万开元通宝,刺史自已去放贷收利息。李渊还考虑到了每个刺史理财水平不一样,收的利息不一样的问题,于是直接规定,放贷的年利息为百分之一百。他考虑得美好,这样一来州衙门每年的利息就有五万钱,足够开销了。
问题是……谁肯借这么高的利息?
问题是……武德年间的商业贸易也并不繁荣,绝大多数人都以务农为生,借钱的人是少之又少,有时候贷款根本放不出去。就算放出去,利率这么高,商人们也是短期借贷。因此各级衙门的公廨钱简直成了烫手的山芋,刺史们和县令们每个月都要愁得头发发白,可哪怕挠掉了头发,也得把公廨钱给借贷出去,否则手下各级官吏就拿不到俸禄。
尤其是武德和贞观年间的刺史们,像王君可这种的,大都是战场上戎马厮杀出来的,条文律令、治理州郡还没问题,一涉及金融干脆就是两眼一抹黑。不少衙门据说都收不回贷款,直接破产。
西沙州还好,毕竟商贸繁荣,州衙门雇有令史,专门掌管放贷和收取利息。在土家大族的帮衬下,收支勉强能平衡,一直没出问题。可如今一动张氏,公廨钱立马破产。
王君可也是有些头皮发麻,硬着头皮问:“破产的意思……利息收不回来了?本钱还有几何?”
“没了,”王利涉满脸同情,“不但利息没了,本钱也赔光了。”
王君可霎时木雕泥塑一般,这意思,自已的州衙门破产了?没钱了?
“这怎么讲?”李澶纳闷,“怎么突然间就连本钱都没了?”
王利涉叹了口气:“借贷的商贾一日之间纷纷出事,有的是在路上遭了劫匪,人货全损,有的是遭人诈骗,血本无归。至于借贷的大户,恰是王公抓的几家商行,商行都被封了,钱还有吗?”
“那对对对,商行查封的钱还有啊!”王君可急忙道,“把公廨钱从里面扣出来不就可以了?”
王利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王公,大商行和小商贩不同,走一趟货需要的货款累千巨万,整个商行的钱都在货款上,有时还互相借贷,张氏商行一出事,其他商行立刻追债,毁约,查扣货物。这中间当然少不了土族们故意做手脚,直接把张氏商行吸得干干净净,一个铜钱都没有。”
王君可皱眉思索着,他知道,这是土族们反击来了。
“走!”王君可咬牙道,“回州城!本官还不信,他们就翻了天了!”
玄奘没想到,自已一回到敦煌就赶上了王君可和八大土族的大博弈,敦煌城、寿昌县乃至整个西沙州都是剑拔弩张,人心惶惶。
玄奘并不想参与其中,只是他也担忧鱼藻。他与李澶一起,将鱼藻送到了刺史府。一进刺史府后宅,王君可就命王君盛将鱼藻给看管起来,禁足在内宅,不准出府门一步。王君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脸赔笑地请鱼藻回房。鱼藻看也不看父亲,冷漠地离开。
王君可随着她走到内宅院门口,一把拽住她胳膊,冷冷道:“如果你以死相逼,我会告诉你,哪怕你死了,我也会把你的尸体扔上花轿!”
鱼藻嘴角动了动,身躯呆滞地走向后宅。
玄奘虽然没听见王君可的话,可鱼藻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看得他颇为难过。只是这属于家事,王君可一心要攀附高门,佛法对此可无能为力。
李澶更是忧心忡忡,玄奘扯了他一下,想带着他离开刺史府,回大乘寺暂住。
李澶却道:“师父,我想……我的修行可以到此结束了。”
玄奘愕然地望着他:“为何?”
“因为我找到了自已要担当的东西。”李澶神情萧瑟,“我之所以随您修行,是因为我这个世子啊,就是个废物。不能为国效劳,不能为阿爷分忧,在皇帝和阿爷的夹缝之中只会逃避,无用透顶。可是今日见到鱼藻这副模样,我觉得我需要做一些事情,这是属于我的情感,我要担当起来。可能我无法让她开心,但起码我得守着她,不让她出事。”
玄奘赞同地点点头:“你要留在刺史府中吗?”
“那哪能!”李澶苦笑,“我住在刺史府对鱼藻名声有损,我……”
他左右看了一眼,刺史府后宅这条街上,开着长宁坊的坊门,进入坊门便有一座酒肆,除了卖酒,也供些吃食。
李澶当即走进去,酒博土迎了上来:“郎君要用酒食吗?”
“我是来帮工的。”李澶道。
酒博土顿时愣住了,上下打量他,只见李澶丰神俊朗,衣饰华贵,禁不住咧嘴:“郎君莫不是开玩笑吧?”
李澶当即脱掉丝绸袍服,把身上的玉佩、玉带一股脑地用衣服裹起来,扔到一旁:“把你们穿的粗麻布衫给我一套。今日就开始干活,不要工钱。”
这时酒肆的店东也赶了过来,看着眼前这古怪的一幕,都怔住了。
玄奘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双手合十轻轻诵念了一句,默默地退了出去。掌心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他心中却有些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