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敦煌城到现在,玄奘又恢复了孤单一人的状态。
其实西游之路本就如此,从他离开长安就这么一路上孤独地走着。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形形色色的人又走了,最终他仍是如同刚出生的婴儿,孤独地面对这个世界。因为别人要的东西很近,他要的东西很远,必须就那么一直走着,走到天地尽头,走到人生断处。
可是他仍然很感激这些人的陪伴,人多了,才成众,有了众,才是众生。他想看到的,是众生世界,璀璨人生。那不在佛经上,只在两眼中。
玄奘刚到了白马塔下,正要出子城,就见南门口传来一阵喧哗躁动之声,城门口大批的百姓和商队纷纷冲向城内,一个个都是满脸惊惶,狼狈不堪。
玄奘急忙拉住一名中年商贾询问,那商贾见是一名法师,不敢怠慢,合十施礼道:“禀告法师,兵变了!”
“什么?”玄奘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哪里兵变了?”
“就咱们西沙州!西关镇五百多名兵卒哗变,正向州城开来!马上”那商贾朝城门外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玄奘迎着潮水般的人群来到城门外,只见南门外旷野上,无数的兵卒正从四面八方朝着城门涌来。城外的百姓、商贾、牧人哭喊着朝城内奔逃。但是这些兵卒并没有杀人,只是打着旗帜,沉默如山地走着。兵卒们按照队列行军,全副武装,一火火,一队队,一旅旅,队列整齐。然而队伍之中却都是兵卒,并没有任何一名校尉,甚至连旅帅都没有。
整个队伍肃杀无比,宛如沉默的火山。
敦煌城的城墙外是六尺高的羊马城,羊马城外则围绕着城壕,城壕宽有四十五尺,水深九尺,都是西南方一座大泉引出来的活水。上面有九尺宽的木桥,虽说木桥挺宽,可人群这么一拥挤,顿时车辆、行人、牲口挤作一团,谁也动弹不得,不少人甚至被挤翻出去,掉落水中。
眼见得兵变的土兵临近,人群更加惊慌,哭喊声四起。但兵卒们到了城壕外,却停住了脚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号令,齐刷刷地在地上坐了下来。一个个盯着州城,一言不发。
木桥上的人群也发现了异样,有些诧异,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玄奘顺着兵卒们的目光抬头往城楼上瞧,一眼便看见了王君可、王君盛和曹诚站在女墙后。城垛口后面有三三两两的兵卒弯弓搭箭,对准城下。
“废物!”曹诚正怒斥西关镇的镇副,“刺史夺了令狐瞻的职务,让你执掌西关镇,便是把州城的安危交给了你,你约束不住兵卒,还做什么镇将?”
“这不是简单免掉令狐瞻的事啊!”镇副哭丧着脸,“镇里的人事盘根错节,两大校尉,四个旅帅,十个队正,都是令狐瞻一手提拔起来的,早就被令狐氏给渗透了。可我又不能免了他们,把他们免了,还怎么打仗?”
王君盛和曹诚都有些傻眼,盯着王君可。
王君可冷笑:“不急。瞧,令狐瞻不是来了吗,看看他是效忠家族还是效忠朝廷。”
正在这时,令狐瞻骑着快马从城门里冲了出来,随从们挥舞马鞭抽打,将城门到木桥的百姓驱赶开来,形成一条通道。令狐瞻疾驰而过,在静坐的兵卒前盘绕了一圈,来到镇兵们面前。
他满脸铁青,持着马鞭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抽,兵卒们也不躲闪,即使抽翻在地,也很快爬起身,继续静坐。
“你们的校尉呢?朱成和刘定威在哪儿?给老子滚出来!”令狐瞻持着马鞭在兵卒的行伍中逡巡,“你们的旅帅呢?都死了吗?”
“回禀镇将!”一名队正冷冷道,“镇副在城楼上呢,校尉被家里婆娘抓花了脸,躲在家里不肯出来。旅帅们的父亲都生了病,没钱抓药,正在家里哭呢。”
“嗯?”令狐瞻愕然,“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公廨钱破产了呗,俸禄都开不下去,上官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我们这些人拿不到行赐和钱粮,也没法过日子。这才来州城向刺史公讨个公道!”队正道。
原来大唐的军队分为两类,一类是府兵,一类是募兵,两者合称为兵募。
两者最大的区别便是,府兵登记在兵册,由朝廷分田地,平日为农,战时为兵,并没有军饷。募兵则不同,募兵不是一种固定的兵制,没有固定的兵员和编制,有事征募,事罢即归,或到期轮换。兵卒回乡就恢复平民的身份。
而缘边各州因为时常面临边患,征召府兵又需要很长时间,且手续烦琐,因此便保持固定的募兵兵员,长年驻扎镇戍。
因此相应的,募兵是有军饷的。
募兵的军饷分为两类,一是行赐,就是出兵前朝廷要赐绢帛,可以制作成军服或者换成钱养家,每人每年为绢五匹。这笔钱由所在州县支出。还有一类是食粮,也是由州县供给,每人为“日二升、月六斗、年七石二斗”。
至于各镇戍的官将,和官吏们一样,日常俸禄从公廨田和公廨钱中支出。如今公廨钱破产了,官将们自然拿不到钱。可兵卒
城楼上,王君可也遣人打探清楚了这场兵变的缘由,忍不住问道:“官将们没了公廨钱,可兵卒们的行赐照旧发给绢帛不就可以了么?正库之中堆放的绢帛想必足够,为何不赐发下去?”
曹诚有些尴尬:“王公有所不知,公廨钱破产之后,各衙门官员群情汹涌,纷纷上门围堵哭诉。当时就有人劝我稳定官心,把州库之中的绢帛拿来折算钱款分发下去,下官便……便将库中的绢帛给……”
“发完了?”王君可脸色难看,问道。
“那倒没有,”曹诚低声,“还剩十之二三。兵卒们正是听说自已的行赐让官府发给官吏们了,担心拿不到这个月的行赐,这才鼓噪哗变。”
“一招接一招!”王君盛愤恨,“很显然都是那帮土族在背后动手!”
“用得着你说吗?”王君可冷冷地道,他脸上不动声色,却也知道有麻烦了。
城外。这时令狐瞻也意识到了这场兵变的缘由。
难道是自已父亲和其他土族出手了?可为什么不知会自已?况且……西关镇发生哗变,自已岂不是会被朝廷追究?即使不考虑自身安危,令狐氏耗费偌大人力物力,加上自已十年军旅出生入死才做了镇将,使得令狐氏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父亲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呢?
一时间令狐瞻心乱如麻,更有些颓败。
他一直以为自已是凭借军功才坐上这个位置的,虽然其间家族出力不少,可自已在军中的人望却是一刀一枪打拼出来的,没想到一旦爆发哗变,自已竟然控制不住军队。无论副使还是校尉、旅帅,都是服从于背后的家族,而不是自已这个大唐镇将!
可自已是个大唐边将,不是家族犬马!如今身处两者的夹缝该如何是好?令狐瞻神情无限萧索,返回头望着城头的王君可,忽然便是一怔,只见父亲令狐德茂和张敝二人联袂登上了城楼,就站在女墙垛口。
令狐德茂和张敝朝着城外瞥了一眼,两人面无表情,来到王君可身边。曹诚和王君盛面对这二人到底还是有些忌惮,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站在王君可身后。
“底下的热闹很值得看,二位家主来得正是时候。”王君可淡淡道。
“哗变!”张敝啧啧两声,“身为刺史,却引起部下哗变,不知朝廷会怎么定你的罪?”
“定我的罪?”王君可大笑,“那也是我定完你的罪以后的事了吧?”
张敝眼中喷火,死死瞪着他,怒不可遏。
“刺史公,”令狐德茂淡淡道,“这时候还是想想如何安抚兵卒吧!敦煌城内并无兵力,一旦这些兵卒冲进来,那可就控制不住了。乱兵之下,有人浑水摸鱼烧杀抢掠,怕是整个西沙州都要乱掉。”
王君可笑笑:“烧杀抢掠……刺史府应该没什么好抢的吧?要抢掠的也是城内的豪门大户。我担什么心。”
“你”张敝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大怒道,“你是父母官!一州之牧!”
“你们拿我当父母官了吗?”王君可脸色勃然一变,吼道,“毁掉公廨钱,鼓动兵变,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叛国大罪?二位,兵卒好骗不好欺,小心玩过了头引火烧身!他们一旦进城,遏制不住贪欲,首先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豪门大族!”
“刺史公这是有所指啊!”令狐德茂淡淡道,“公廨钱乃是经营不善导致破产,天下州府,破产的公廨钱多了,这个哪怕说到朝廷你也追究不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