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在为你复仇,日前和奎木狼血拼了一场,受了些伤。”玄奘道,“他以为你死了,贫僧临来之时,他嘱托道,一定要寻得你的坟墓,好让你归葬祖坟。”
“令狐郎君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这场婚姻真是害了他。”翟纹微微有些伤感,“法师离开时请告诉他,我尸骨无存,让他给我立个衣冠冢就行。”
玄奘愕然:“你不愿回去吗?瞧来奎木狼对你甚为宠爱,似乎……”
“我这个样子,如今还能回去吗?”翟纹苦笑,“我翟氏是敦煌土族,门风礼法严谨,我被掳之后已经委身为他人之妇,羞臊满门,死了还好,如果活着回去,恐怕连我父兄都不敢想象是何等后果。至于奎郎,他虽然对我宠爱,却绝不肯我离开玉门关半步。我每日寂寞的时候,就在这关上关下绕城而走,每一处缺口,每一块沙丘我都熟悉,早已经把它视为自已的家了。除了思念父兄,我的人生并无缺憾。”
“可是,”玄奘踟蹰,“如此下去,敦煌土族和奎木狼的血腥仇杀仍将永无休止。”
翟纹沉默着走了很久,才答道:“我回去,仇杀就会结束吗?”
玄奘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或者我死了,仇杀就会结束吗?”翟纹问,“所以我活着,死去,是否回去,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变化,依然如此。”
玄奘苦笑不已,这场仇杀虽然是因翟纹而起,事实上翟纹却是其中最无辜的人。主导这场三年血战的,无非还是众生心中五欲执着而成的贪爱之心,憎恚为性而起的恶业之心,痴愚无明而生的我执之心。
众生在这天地中如同干燥的蛛网,任何一根线条被火苗点燃,便蔓延天下,焚烧众生,无人能逃脱其中。无论有罪,无罪,有关,无关。
这时两人已经走进兵城,两汉之时的兵卒便驻扎在这里,地方颇大,到处都是低矮的房舍。如今早已经荒凉残破,残垣断壁,倒是有不少新修补起的民房,到处堆放着家户的日常用具,如同坊里间的寻常街巷。
两人走过两条街巷,便到了兵城边上靠近城墙的一处荒僻之地,这里耸立着一座坍塌了半截的烽燧,烽燧下是烽卒日常驻守的坞院。
翟纹推开坞院的门,带着玄奘走进院子,院子残破简陋,但干净整洁,看得出来时常有人打扫。院子里还养着一群鸡,院子左右两侧曾经是藏军械和粮食的库房,如今一侧改造成庖厨,一侧改造成鸡舍,鸡群已经在鸡舍的架子上休息,偶尔传来几声扑翅和骚动,满是生活的气息。
顶头是两间大的房舍。房门居然锁着,翟纹从身上拿出钥匙,打开锁:“法师,请。”
“这是什么地方?”玄奘问。
“我家。”翟纹微微笑着。
玄奘顿时愕然,诧异地看着翟纹拿出闷烧许久的火折子,点亮油灯,房舍里的场景顿时映入眼帘。房间很小,只有两间大,屋顶和墙壁已经残破,用芦苇混合着泥浆修补过。右侧一间布置成厅堂,地上铺着芦苇席,席上有毡毯,中间摆着一副食床,上面还有碗筷和瓦罐。两只老鼠听见人声,吱吱叫着飞快跑进黑暗中。
其他摆设与寻常百姓人家一样,都是日常用具,只是靠墙一侧却有一张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着大约百十卷书卷。书架上还搁着鸡毛掸子,用来掸灰。
厅堂的另一侧似乎是主人的卧房,用屏风隔开。房内虽然不大,却极为温馨,充满居家之气息。
翟纹请玄奘在芦席上坐下,从屋角的坛子里舀出一碗葡萄汁端到了玄奘面前。
“知道法师不饮酒,我也是不饮酒的,这是我自家酿的葡萄汁,法师自从进了玉门关便滴水未沾,且解解渴吧。”翟纹道。
玄奘致谢,端起葡萄汁喝了一碗:“味道很好。”
翟纹露出欣然之色:“这几年我在玉门关,各种家什都学会了,酿酒、织锦、裁衣、做胡饼面食、种植蔬菜瓜果。”她摊开自已的手掌,果然那掌心已经有不少硬茧,“我还会烤羊、烹鱼,只是没有亲手杀过,到底还是怕见血。法师不食荤腥,一会儿我下庖厨给您做些馎饦。我的面片擀得极薄,淋上香油,撒上葱花,味道很香呢。”
“呃……”玄奘想要客气一下,奈何肚子确实饿了,“那就多谢翟娘子。”
翟纹起身出去准备餐食,玄奘四处望着,看着那屏风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屏风有八折,生绢屏面,上面用工笔绘着一幅宏大的山水景物,仔细一看,画的竟然是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从明德门一直画到玄武门。玄奘并没有进过宫城,但看皇城的街巷衙门与自已所见分毫不差。
这幅画若是在长安绝对是违禁之物,因为朝廷严厉禁止私人绘制城郭和舆图。也不知是何人所绘,玄奘看了看,并没有落款。
屏风上还搭着一截三尺长的绫绢,上面绣着鸳鸯,也不知做什么用。
就在这时,忽然听院子里翟纹笑道:“四郎回来了?玄奘法师正在屋里等着呢。”
玄奘诧异,这么晚还会有谁来?听起来竟像是住在这里一样。
玄奘急忙起身,刚走到门口,顿时就惊呆了。只见一名白衣男子正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和翟纹并肩站在一起,两人言笑晏晏。赫然便是奎木狼!
“奎木狼”玄奘吃惊道。
“法师,”翟纹笑道,“他不是奎木狼,是吕晟。”
奎木狼或者说吕晟,神情温和地望着玄奘,轻声道:“法师,多年未见!”
第十二章 长乐寺中论谋反,玉门关里话当年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长乐寺中论谋反,玉门关里话当年
“大王,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裂地为王呢?只要屠了甘州城,我们手中便拥有了一支誓死效忠的大军!”
敦煌长乐寺中,王君可知道李琰仁厚,正耐着性子说服这位郡王。
“不不不,本王不能做这样的事……”李琰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一跳而起,“甘州城有数万名无辜百姓啊!”
“既然大王仁慈,那就不必全死,死上七八千也足够了。”王君可道。
“不不,本王这样做……要下泥犁狱的!”李琰汗出如浆,脸色惨然,“本王是李唐宗室,不能保护百姓,反而要屠城杀戮,愧对历代皇考!”
“屠城的事李唐宗室又不是没有干过,”王君可冷冷地道,“武德三年,陛下屠了夏县,死的可不止七八千人!”
李琰顿时默然。武德二年的时候,刘武周攻占晋阳,横扫河东,夏县人吕崇茂占据县城,响应刘武周,当时李世民正屯兵柏壁,和刘武周激战。皇帝李渊亲自部署,派遣李孝基、独孤怀恩、唐俭和刘世让等人进攻夏县,结果李孝基等人全都被吕崇茂和尉迟敬德二人击败并俘虏。
李渊面子跌了一地,舍不得折损如此多的重将,于是封官许愿,招降了吕崇茂,并让他暗中除掉尉迟敬德,结果吕崇茂被尉迟敬德反杀。后来尉迟敬德离开夏县,北上支援刘武周,双方在柏壁大战,最后刘武周战败逃亡。李世民率领大军回师,攻破夏县,大肆屠城。
此事在朝廷里也是一桩悬案。悬案的核心并不是夏县有没有被屠,而是命令究竟是谁下的。李渊还是李世民?武德年间,朝廷里的统一口径是李世民下令屠城,李世民也对此默认,毕竟当时他是主帅。不过到了贞观年间,朝廷里又有一股消息开始流传,说屠城令是太上皇李渊下的。总之,父子俩谁也不肯背这名声。
“还有……洺州决堤之战!”王君可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
李琰愕然地看着他,看见王君可痛苦狰狞的表情,瞬间也勾起了自已对那场惨烈战事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莫要说了……”
“不,我要说!”王君可哪怕说起造反之时也是神情从容,可是一提起洺州决堤之战,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流淌,“大王,洺州是我一生的污点,也是您一生的污点,可是数万无辜将土白白葬送,只成全了我们英明伟大的陛下!”
李琰黯然长叹,拍着王君可的肩膀,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