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1 / 1)

武德五年春正月,刘黑闼自称汉东王,定都洺州,朝廷派李世民率兵讨伐,两大军事奇才以洺州为中心展开一系列交手,双方各有胜负。偏在这时,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趁着刘黑闼在军前对峙,他的部下李去惑把洺州城献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如获至宝,立刻派王君可率领一千骑兵紧急进驻洺州。

这下子刘黑闼红了眼,数万大军将洺州城团团包围,日夜猛攻。所幸洺州城易守难攻,它四面临水,水宽五十余步,深达三四丈,王君可才能以千余人死死守住城池。

李世民大军也抵达了刘黑闼的外围,同样是昼夜进攻,务必要打开缺口,增援王君可。刘黑闼则是一面抵挡李世民,一面猛烈攻城。双方就以洺州城展开殊死搏杀,决胜的焦点便是王君可能否守住洺州城!

王君可也杀红了眼,硬生生抵挡了刘黑闼五六个昼夜,整个人不眠不休地厮杀,形销骨立,一千余人战死八九百,最后只剩下三百多人。王君可实在是扛不住了,只好用旗语向李世民告急,表示自已守不住了,请求弃城。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也尽数展现了王君可的名将之风,毕竟大唐几乎所有的名将在刘黑闼手下都是不堪一击,连李勣都是连败两场,甫一交锋就弃城而逃。这一仗任谁也挑不出王君可的不是。???

李世民也理解,但又实在不甘心,便询问众将:“谁能替王君可守洺州城?”

猛将罗土信慨然出列,愿意守城。

于是李世民就用旗语告知王君可从北门撤退。

王君可率领残兵从北门冲出,李世民则派遣精锐猛烈进攻北门,双方内外夹攻,终于将围城部队冲破一条缺口,王君可顺利逃出,但罗土信只带了两百人进城,缺口就被刘黑闼堵上了。

罗土信入城后,刘黑闼亲自指挥军队向洺州城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昼夜不停,箭矢如雨,更在城池东北修建了两座浮桥,数万大军源源不断,永无休止。而罗土信就靠着两百人,顶住了上万人的进攻,一直打到木石俱尽,刀矛尽折。打了整整八昼夜!

在这八昼夜里,李世民想方设法进攻刘黑闼,硬是被刘黑闼死死挡住,不得寸进!

武德五年正月丁丑日,洺州城最终被刘黑闼攻陷,罗土信战至最后一人,受伤被俘。刘黑闼对罗土信的悍勇也深感钦佩,意欲招降,罗土信词色不屈,遂被杀,年二十岁。

李世民痛惜不已,重金购其尸首厚葬。

罗土信这一战,打出了大唐定鼎最惨烈、最辉煌的一战,哪怕二十岁身死,也奠定了大唐绝世猛将的不灭之名。而在罗土信的映衬下,之前王君可的可圈可点、极尽惨烈的守城战瞬间暗淡失色,当初王君可剩下三百人便要弃城而走的举动,成了他一生的污点。

从此王君可在大唐军中郁郁不得志,虽然积功受封了县公,但当初败得更惨的军中同僚却很多人都封到了国公。三年前为了“看管”李琰,甚至被皇帝给“发配”到了偏僻沙漠之地,眼见得即将对东突厥展开灭国之战,却无缘参与。可以料想,这场灭国之战定然是将星如云,积功似海,一场仗下来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资历比他低的将军们封到国公。

每每想到此战,王君可总是扼腕叹息,羞愤难平。

洺州城也是李琰的伤心地。李世民击败刘黑闼之后,班师回朝,就留了李琰当洺州总管。结果没过几个月,刘黑闼卷土重来。罗土信和王君可几百上千人就敢守城八昼夜,可李琰早就被刘黑闼打怕了,连一场仗都没打直接弃城而逃。要不是太子李建成替他求情,李渊早就褫夺了他的王爵。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两个人呆呆相对,都是说不尽的叹惋和悲凉。

“我并不怨自已命运不济,当时的状况也是我未能下决心与城同殉,缺了罗土信的必死气概,并不归咎于他人。可是”王君可激愤起来,“随后那场洺水决堤之战,却让我不服!这一仗你没有参与,当时陛下和刘黑闼隔着洺水对阵,刘黑闼粮尽,陛下知道他急于求战,便派人堵塞了洺水上游,令洺水干涸。陛下向刘黑闼挑战,刘黑闼率兵跨过洺水,双方在洺水的河道内激战。陛下当初下了这样的一条命令:我击贼之日,候贼半度而决堰。”

李琰不解:“陛下让人决堤?可那时候陛下和刘黑闼都在河道里决战呢!”

“是啊!双方几万人都在河道里厮杀,但陛下还是让决堤了!”王君可冷笑,“只不过陛下带着我们这些将军事先便脱离了战场,离开河道了,撇下两万唐军在那里死死纠缠住刘黑闼,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早已经被自已的统帅放弃,作为必死的棋子,只为了拖着刘黑闼的两三万人陪葬!”

李琰倒吸了一口气:“此事我居然不知?”

“谁敢说?”王君可冷笑,“当时陛下和太子正在夺位,谁敢送一把刀给太子?”

“那刘黑闼不是也没淹死吗?”李琰道,“他怎么跑的?”

“刘黑闼是正厮杀时发现不妙,命心腹侦查,发现了溃堤之举。此时刘黑闼也别无选择,两军纠缠在一起,他敢下令撤退,必定全军崩溃。于是刘黑闼也壮土断腕,率领着几百名心腹悄悄脱离战场,离开了河道。”王君可叹息着,“可怜那河道中正在满腔热血为主将厮杀的土卒们,不知道他们爱戴的主帅都已经抛弃了他们。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大唐男儿,他们毫无价值,只是一群用来殉葬的棋子。当时我站在岸上,看到洺水滔滔,巨浪翻滚,无数大好男儿惊呼号叫,沦为鱼鳖之饵食。”王君可哽咽着流泪,“那两万人中就有我一手带出来的袍泽,他们跟着我经历了乱世,躲过了无数次战场刀箭,他们在长安成了家,有些生下了儿子,有些生下了女儿,有些还回到老家找到了父母,接到长安打算让他们安享晚年的……”

李琰默默地垂泪:“我当时也询问过,诸将语焉不详,只说被刘黑闼军纠缠,无法脱离战场。”

王君可压抑地号哭着:“陛下给我下令,要求我放弃军队跟他离开。我心中痛苦悲绝,却不敢违抗,我骑在马上偷偷地走了,就像一个小偷,就像一个叛徒,就像……就像出卖了他们的凶手!十几年乱世,我杀了无数人,可从不曾后悔,可是时常夜半醒来,他们就在我梦中,他们就那么看着我,脸色肿胀、苍白,冲着我冷笑,说我出卖了他们……”

李琰叹息着,他打仗虽然不行,却是性子诚厚之人,爱护土卒,看到必败之仗,哪怕背负朝廷处罚也不愿让土卒无意义地送命。当然,这也跟他性子畏怯有关。

“所以,大王啊,”王君可擦干眼泪,“帝王的龙椅都是用累累尸首堆起来的,这与仁慈无关,与道义无关。沙场争雄,角逐天下,输了就一切休提,你的尸首就成为撑起人家龙椅的那块砖瓦。只要你不愿死,甘州屠城就不得不为。”

李琰一言不发,狠狠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两眼通红地道:“那么之后呢?我们能抵挡李大亮的五万大军反扑吗?”

王君可冷笑:“五万大军?他一兵一卒都不敢动!我们出兵前当然要跟东突厥和吐谷浑谈妥,届时颉利可汗知道我们拿下甘州,威逼凉州,他如果顶不住陛下的北伐大军,必定要沿着黄河南下灵州,试图与我们夹击凉州。而吐谷浑更是与凉州近在咫尺,慕容伏允只要做出北上的态势,李大亮根本不可能再向甘州派兵,因为凉州到甘州行军路线太长,伏允随时就能切断他军队的后路。所以,只要我们占据甘州,进可配合慕容伏允、颉利可汗攻打凉州,退可割据河西自保!”

李琰沉默很久,长乐寺中起了风沙,有细沙吹打在屋檐的铜铃上,“叮当”的摇动声中带有“沙沙”声响,似乎有虫子啮着死人的白骨。

“你要什么?”李琰望着王君可,“不惜身败名裂助我割据称王,本王能给你什么?”

“你我一旦割据,朝廷大军来平叛之时我势必会与李靖、李勣等人决战沙场,或许还会有秦琼与程知节吧!我要让整个天下看看,我王君可才是真正的天下名将!我会将陛下看重的名将逐一击败,彻底洗刷洺州之辱!而且我也等不及三四代之后,两三百年才能立下土族门阀,我要辅助大王立国,在我这一代便创建赫赫门阀!所以,我要的便是”王君可一字一句地道,“自身荣耀!王氏门阀!”

这一夜的星光照耀着长乐寺,也照耀着玉门关。

玄奘站在星光下,庭院中,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吕晟,吕晟也含笑地望着他。两人沉默地对视。自武德七年到如今,两人已经有五年未见,可是只一眼,玄奘便能确定,眼前之人不是奎木狼,是吕晟!

眼前的吕晟在庭院中一站,那眼中的笑容,雍容的气质,瞬间便与武德七年大兴善寺的男子一一重叠,岁月如同陈酿,醺醉了岁月,却没有改变这个男子分毫。他没有说话,但玄奘似乎听见他在说“隋朝大业五年,天下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吕兄,你果然还活着!”玄奘心神激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晟眼眶微微湿润:“法师,这段时日你辛苦求索,为我洗冤鸣屈,小弟感恩至深!其中的缘由,自当一一向法师秉明。”

“四郎,要不你且陪法师喝一杯,妾身去做两碗馎饦汤。法师早就饿了。”翟纹低声道。

“辛苦娘子了。”吕晟含笑点头,翟纹屈身朝玄奘施礼,进了庖厨。

吕晟引着玄奘回到厅堂中,在芦席上坐下,自已去屋角搬了一口坛子,打开封口,却是一坛酒。

“法师,你我多年未见,不如喝两碗!”吕晟笑道,“这可是我家娘子亲手酿的麦酒。麦是细粮,轻易不拿来酿酒,这也是娘子攒了好久的麦子才给我酿了一坛。”

玄奘摇头不已:“贫僧是僧人,不得饮酒。”

吕晟大笑:“汉地僧人不饮酒,可这里是敦煌。敦煌自有僧众以来便饮酒成俗,不但可以饮酒,而且可以开设酒坊,酿酒卖酒,并不违背本地的释门清规。”

玄奘苦笑,他在敦煌已经半月,住在寺里多日,当然知道敦煌僧人饮酒风气,入敦煌第一日翟法让就卖了寺中酒坊的存酒。

这主要是因为敦煌苦寒,过了八月即寒冷无比,冬季雪大如席,冰封千里。而寺院僧侣大都要参加重体力劳作,修葺寺庙,碾米磨面,还要去千佛洞的山崖峭壁上开窟、塑像、绘画。若不饮酒,只怕一时三刻间就要冻成冰凌。所以自古而今,敦煌僧侣饮酒已是一种习俗,和汉地截然不同。

“所以法师,”吕晟笑道,“你从长安到天竺,万里之路,上百国度,风俗气候各有不同。若是抱定汉地佛家的规矩,只怕寸步难行。恐怕连佛陀传法的天竺佛门,也与汉地戒律差别颇大。所谓入乡随俗,不如从今夜开始。”

玄奘也笑了:“原来吕兄是想重演一场大兴善寺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