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可摇头:“牛进达当然不肯造反,但他手下的兵马却可以拿来一用。你我两家这两日便订下亲迎之期,请世子来敦煌迎亲,到瓜州成亲。牛进达身为您的下属,无论如何都会来参加喜宴,到时候秘密将他拿下,夺了鱼符,然后我们率领大军接管肃州。”
李琰顿时点头:“只要能拿下牛进达和鱼符,接管肃州当然不是问题。”
“对。这样我们手中便有一万八千大军,我们立刻东击甘州,击溃张弼!”王君可道,“届时崔敦礼肯定已经被拿下了。为了避免攻打坚城,我们可以用崔敦礼押送您回京,需要派大军保护的名义”
“等等,等等……”李琰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君可,从兵法上而言,你说的自然没有问题。哪怕李大亮给张弼增调了五千人,我们有一万八千人在手,自然可以击破甘州城。可是……可是土卒们为何会跟着本王造反,去攻打甘州?”
“土卒当然不肯跟我们造反啊!”王君可愕然道,见李琰愣怔地看着他,才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只好耐心解释,“想要土卒跟着咱们造反,想都别想。所以咱们起兵之时不可能是以造反的名义,而是奉朝廷之命征召军队,攻打突厥。等整合完瓜沙肃三州的军队,到了甘州城外,对外宣布张弼勾结突厥,进入甘州平叛不就行了。”
“然后呢?”李琰愣愣地问,他是实在不了解,“拿下甘州,土卒不就知道自已才是真正的叛贼了吗?”
王君可大笑:“自然是如此。可是一场殊死搏杀,土卒们手上沾了大唐将土的鲜血之后,谁还能回头?拿下甘州之后我只要不执行军纪,这些土卒刚杀过人,就会像开了闸的恶魔一般劫掠甘州,杀人劫财。哼,我三日不封刀,谁的手中会不沾染上平民百姓的血?这样一来,谁还敢心存二意?而且河西几百年独立于中原政权,素来有割据之风”
“等等,等等……”李琰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君可,浑身颤抖,“你……你是要屠城?”
玉门关障城如今便是奎木狼的洞府,内中并不大,方圆一亩,北面和西面开有两座城门,城门狭窄,顶上呈三角状,三尺多厚的墙体形成了幽深的甬道。玄奘随着奎木狼和那女子进入障城,南侧贴墙建着一栋房舍,足有两丈多高,形制宏伟,东南角有马道,可以登上房顶,平整厚实的房顶建有女墙垛口,实则是一座小型的战备平台,中间有马道登上城墙。
城内的西北角另有一栋稍微矮小的房舍,乃是伺候那女子的婢女们所居住的。两座房舍中间是一条折角的宽阔通道,连通了两座城门。
玄奘随着奎木狼二人进入这座洞府,顶上高达两丈,内部极为开阔,空间以帐幔和珠帘分隔,正中央砌着一座高台,有台阶七层,每一层都镶嵌着玉石雕成的莲花。高台上是一座巨大的狮子床,雕刻精美,栏杆和床腿上图案繁复,镶嵌着黄金、美玉和明珠,在灯烛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狮子床下,一张雪白的羊毛地毯从高台沿着台阶铺下,直到地面。
地面上摆着十几张芦苇编织的蒲团,玄奘一言不发地在蒲团上趺坐。
奎木狼带着那女子走上高台,台阶两侧站着四名婢女。奎木狼吩咐婢女搀扶着那女子,两名婢女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伸出手去,却又犹豫。奎木狼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婢女们一咬牙,伸手扶住那女子,顿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浑身颤抖,额头出汗。
“不必了。”那女子甩开婢女,自行在狮子床上坐下。
奎木狼温言道:“如今身子可好些吗?”
“你走这些天又一次心口绞痛,气息不畅,胸中憋闷,”那女子道,“几次都呼吸不上来。”
奎木狼迟疑片刻,道:“娘子,仍是用我这内丹治疗一番吧!不过你却要仔细,休使大指儿弹着,若使大指儿弹着,就看出我本相来了。”
“不可,奎郎,会伤着你的!”那女子拒绝。
奎木狼却不答,趺坐在狮子床上,张开口来仰天一喷,顿时光滑闪动,从口中喷出一件宝贝。玄奘仔细看着这内丹,有鸡子大小,一口喷出一尺多远,悬浮在半空,奎木狼一把攥着。
玄奘听说过道家有修炼内丹的秘术,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炼出内丹。道家炼丹分为外丹和内丹,早期道家多以炼制外丹为主,便是以炉鼎烧炼金石,配制药饵,炼制成不死金丹。以东汉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和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为炼丹术的巅峰大成之作。
内丹相对而言则更加玄异,乃是以人体为炉鼎,精气神为药饵,以周天之火烧炼,逐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合道,最终在体内结成金丹,长生不死,立地飞升。修炼内丹极为玄奥,需要餐霞食气,所谓炼五芽之气,服七耀之光,完全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所以自秦汉以来,道家术土以外丹为主,哪怕到此时,内丹术据说也是少有流传。
不过想想,这奎木狼乃是天上正神下界,有内丹自然不算意外。可是按照道家流传,哪怕是天上正神,想要修炼出这样一枚内丹,也不知要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雄。那实在是天上神仙性命攸关的东西。
玄奘一眼不眨地盯着,只见那奎木狼摄着内丹,缓缓按向那女子的额头,手掌一贴着额头,奎木狼顿时显出痛苦的神色,面色狰狞,竟然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直到手掌松开才放松下来内丹竟然整个没进额头之内。
猛然间玄奘霍然起身,吃惊地盯着奎木狼的手掌。他手掌之上竟然布满针尖般的红点,鲜血淋漓!竟然与自已触碰左臂天衣的状况一模一样!
奎木狼强忍着疼痛,手掌又贴向那女子的左耳,他脸上痛苦的神情更甚,竟然发出一声嘶吼,手掌慢慢移开,那颗内丹竟然从左耳内冒了出来。奎木狼又将内丹从右耳送进去,这次却从那女子口中摄了出来。
就这样,内丹在那女子体内体外循环不息,而奎木狼已经是大汗淋漓,似乎只要一触及那女子的肌肤,奎木狼就痛苦万状。这种疼痛玄奘真是切身体会,那种针扎的疼痛深入骨髓,真的非人力所能忍受,可奎木狼硬生生让内丹在那女子体内游走了一个周天,这才一张嘴将内丹吞入口中,大汗淋漓地坐在了狮子床上。
在看那女子,她的精气神竟然好了很多,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奎郎,你没事吧?”那女子惊慌地问道,手几乎要抚摸上奎木狼的肩膀,却不敢碰触。
“无妨,我损耗过甚,需要休息片刻。”奎木狼怜爱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闭上双眼,似乎是陷入禅定。
那女子叹了口气,不敢惊动他,莲步款款地走下高台,站在了玄奘面前:“法师!”
“你身上可有半件天衣?”玄奘问。
那女子黯然点头:“正是。已经穿了三年了。身体不能碰触便罢了,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心口绞痛,呼吸断绝,像是死了一次一般。”
“贫僧为何没有这症状?”玄奘疑惑道。
“这我便不知了。除了我们都是不可碰触之人,或许天衣的其他效用也因人而异吧。”那女子道,“我已经听说了,那半件天衣便是在法师的身上。奎郎乃是为了治好我,才去劫夺天衣,把您掳了来。”
玄奘思忖片刻,算是认可了这种解释。
玄奘问道:“请问女施主怎么称呼?”
“法师果真不知道我是谁吗?”那女子凄凉地望着他。
玄奘心念一转,吃惊道:“翟家小娘子,翟纹!你果真是翟纹?”
“是我……”翟纹默然叹息,“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人叫了。”
玄奘虽然隐隐预感到翟纹仍然活着,却没想到到了玉门关的第一夜便亲眼见到了她。想起吕晟或者说奎木狼和翟氏、令狐氏的恩怨纠缠,令狐瞻自我囚禁于痛苦羞辱,八大土族和奎木狼的三年厮杀,种种诸事皆是因为眼前这女子一人而起,忍不住苦涩叹息。
“奎郎心神损耗太大,需要休息。”翟纹道,“法师可愿陪我走走?不用担心你那弟子和那个女孩,赵长史已经安排他们休息去了。”
玄奘默默点头,翟纹推门走了出去。玄奘跟着她,两人从西门离开障城,城门口有两名星将值守,见到翟纹只是微微鞠躬,并不阻拦。
两人行走在玉门关内,此时已经是戌时,仍然有不少百姓围坐在篝火边狂欢胜饮,篝火丛丛,有人喝醉了,拍打着羯鼓,奏出一曲古老的歌谣。
翟纹引着玄奘信步而行,一路上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篝火和星空,沉默无言。
玄奘忍不住问道:“翟娘子,你被掳走之后,为何会做了奎木狼的娘子?”
翟纹淡淡地道:“我是一介女子,被人掳走能做什么,可会由着我的意吗?”
玄奘无言以对。
“法师从敦煌来,可见过我的父亲和兄长?”翟纹问道,“他们现在还好吗?”
“令尊甚好,令兄如今做了子亭守捉使,也是安好。”玄奘迟疑片刻,“只是令狐瞻”
“令狐瞻?”翟纹回想片刻,似乎才想起此人是谁,忍不住幽然叹息,“这个名字法师不提,我几乎忘了。才三年,似乎轮回了好几世。那令狐郎君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