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1 / 1)

另有一点便是敦煌处于商贸中枢之地,自北朝到隋唐,大量寒族杂姓通过商贸攫取巨额财富,或者通过改朝换代骤然得了高官显职,而这些家族一旦在财富或官位上立足,必然挑战土族的社会地位。前者如百年前的吕氏,后者如今日的刺史王君可。因此在敦煌这种远离中原,相对孤立和半封闭的地域,土族们的联姻更加迫切。

“虽然我和翟纹并不相熟,也还没洞房,可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一夜,奎木狼在敦煌长街上掳走翟纹,不但是我令狐氏的奇耻大辱,更是我令狐瞻的奇耻大辱。”令狐瞻道,“若是她当时被杀倒也罢了,于贞洁无碍,可她是被掳……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被人掳走,会遭遇什么,法师想必很清楚。昨夜法师推测我当时杀人是为了掩盖吕晟出现的消息,这当然重要,其实就我而言,我杀人是因为他们一口咬定翟纹是被人掳走,而不是被狼掳走!”

这“人”和“狼”两字令狐瞻咬得很重,玄奘顿时便明白了。对土族的家风名誉而言,这的确有本质的区别。被狼掳走,无非是做了肉食,被人掳走,却会贞洁有失。无论令狐氏还是翟氏,都承受不起这种侮辱。

“我当时真的是慌了,第一个念头不是新婚妻子的生死,而是别人会如何看待我。我并非嫡长子,却从小聪慧,家族调动最好的资源来栽培我,二十一岁便做了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二十三岁做了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品秩一年一叙,如今更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西关镇将,敦煌州城的兵力都掌握在手。按照家族的安排,我将来不会去外地任官,要替令狐家在瓜沙镇守住根基。我从小顺风顺水,有无数人嫉妒我,我却从不与他们争,总是做出清冷散淡的样子。可是我内心极为介意,因为我无法容忍别人超越我,更无法容忍自已有瑕疵,成为那些人窃笑暗嘲的对象。”

令狐瞻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要把一生的积郁都倾倒出来。

“可是那一夜,我彻底毁了。我杀掉了所有敢于说出‘人’字的仆役和部曲,可是平民百姓我能掩盖,八大土族却皆知真相。法师,两家共同的羞辱聚集在我一人身上了。这三年来,我苦心孤诣猎杀奎木狼,把自已装得穷凶极恶,满脸杀戮之气,只是想让人人惧怕,不敢提及翟纹二字。这三年来,我装作对翟纹情深义重,为新婚妻子誓死复仇,只是要让别人知道我是因为夫妻情谊,而不是为了自身羞辱。”

令狐瞻忽然泪流满面,双手捂着脸。他脸上仍有鲜血,掌中一片殷红。玄奘默默地听着,一句话没说。佛家说,诸烦恼生,必由痴故。

“敦煌每个人都知道,我对翟纹情爱深重,有时候连我夜半醒来都不禁苦涩,仿佛盲人瞎马,行走在深渊之外。”令狐瞻喃喃道,“翟纹未过门而死,令狐氏与翟氏的婚约其实已经结束,可是因为我这般行径,两家至今仍然得维持这场虚假的联姻。而我自已也被困于其中,不能有心爱之人,不能再订婚约,娶妻生子。三年来我猎杀奎木狼八次,每次都无功而返,其实我已经疲惫不堪,却不得不在人前装模作样,一听到奎木狼三字就做出怒发冲冠、鲁莽冲动的模样。”令狐瞻苦笑地望着他,“法师,我为自已打造了一座囚狱。”

玄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令狐瞻人才智慧皆是上上之选,对自身情势也看得透彻分明,却自造牢狱,困锁其中。佛法度人,更需自度。

“听说佛家有忏悔一词,在佛与师长面前告白追悔过去之罪,以期灭罪?”令狐瞻问道。

玄奘点点头:“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一切我今皆忏悔……”令狐瞻默默地念着,神情寥落,“这些话法师且当作我忏悔之言吧。至于拜求法师的事……这次去玉门关,法师能否帮我问一问那奎木狼,翟纹尸骨葬在何处?若我能找到她尸骨收敛,归葬祖坟,也算了结了这三年的痛苦。”

“此事贫僧一定办好。”玄奘点点头,“只是此去玉门关,贫僧十有八九要被烧死在那里,消息如何能报给你听?”

“若法师得到消息,便在玉门关的城门口土墙上用白石灰画圈,自然有人找寻法师。”令狐瞻道。

玄奘恍然,令狐氏和奎木狼斗了这么多年,想来自然会安插一些耳目。玄奘没再说什么,双手虚合,转身策马离去。

令狐瞻沉默地站着,神情萧瑟沧桑,回头吩咐部曲:“我们回敦煌吧!”

处理完青墩戍的善后事宜,令狐瞻和李淳风带着咒禁科众人以及幸存的部曲们返回敦煌。令狐瞻归心似箭,第一日便疾行百里,戌时日落时,土窑子驿便遥遥在望。

去时七十名部曲,返回时只有四十多人,加上咒禁科众人,在沙碛道上拉出长长一列马队。李淳风原本在队伍中间,这时催促马匹疾行,追上了令狐瞻,两匹马并辔而行。

“令狐兄,”李淳风道,“这次下官没能降服奎木狼,致使死伤惨重,深感抱愧。”

“李博土不必过谦。”令狐瞻不以为意,“我和奎木狼斗了三年,深知其厉害之处。你是这些年唯一能在他面前全身而退,且不落下风之人。若是摸熟了他的法门,未必不能降服他。”

李淳风脸上带着散淡的笑:“似乎你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令狐瞻两眼一缩,警惕地打量着他。

“在令狐乡临出发之时,令狐兄慷慨陈词,死不归葬,颇有易水萧萧,一去不回之悲壮。而事败之后却仓促返回,归心似箭,这让我实在不解。”李淳风言辞锋锐。

令狐瞻脸色沉了下来:“李博土是在讥笑我吗?”

李淳风笑着摆手:“哪里,哪里。令狐兄是个做大事的人,我只有敬佩。”

“此话怎讲?”令狐瞻冷冷地盯着他。

“因为整个青墩戍一役,就是个局。”李淳风淡淡地道,“如今人死够了,局已成了,令狐兄自然要返回敦煌主持大局。”

令狐瞻猛一勒马匹,战马长嘶一声,骤然停了下来。李淳风的马匹跑出去几丈远才勒住,转回马匹,和令狐瞻马头相对。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彼此之间似乎有风雷涌动。

随行的众骑也察觉到异状,纷纷减速,在远处观望着。

“这些年敦煌八大土族围剿奎木狼屡屡失败,前些天你甚至调动了镇兵在莫高窟大战一场,仍然没能诛杀奎木狼,反而受到军法处置,丢掉了西关镇将一职。”李淳风神情冷静从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对你们而言,拿下奎木狼的唯一办法就是出动大军!可是想出动大军却不是你们说了算,是刺史王君可说了算。王刺史看来并不想出兵,所以你们就必须逼得他不得不出。”

令狐瞻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李淳风也不介意,继续说着:“此前莫高窟狼祸,虽然军民死伤不少,却达不到逼迫王君可出兵的程度,所以你们便谋划了这场青墩戍之战。哼,奎木狼攻入青墩戍,屠杀戍卒十余人,甚至戍主林四马都死了,这可是对军方实打实的挑衅!王君可再不出兵,莫说西沙州军方众将不答应,恐怕朝廷也不答应。令狐兄,你这般急匆匆地返回州城,就是想接手军队的吧?”

“李博土,你的确天资聪颖,可是你说的这些我不会承认。”令狐瞻心中暗暗吃惊,沉着脸道,“你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究竟想做什么?”

“令狐兄爽快。”李淳风大笑,“我来敦煌,是受阴妃和阴侍郎所托,要降服奎木狼,与你们敦煌八大土族目标一致。我李淳风初入官场,官职虽然低微,却并非没有上进之心,若能降服奎木狼,使得朝野瞩目,便是豁出性命又有何不可?可是令狐兄,我却不愿做他人手中的玩偶,白白送了性命!”

令狐瞻神色不动:“这话怎讲?”

李淳风冷笑:“你们跟我讲述的奎木狼,只是区区山精野怪,可没有这等深不可测的神通!前日一番较量,他精通金丹大道,天罡三十六般变化,这等妖孽哪里是我这般仓促上阵便能降服得了的?没有把命丢在青墩戍,已经是邀天之幸!所以令狐兄,若你们想真心请我降妖伏魔,就推心置腹,不要有所欺瞒。若你们只是想利用我一番,如今青墩戍一役已经结束,你们也达成了目的,我便抽身走人,返回长安。再要设局坑害,便是欺我李淳风背后师门软弱可欺!”

令狐瞻双手抱拳,诚恳地道:“淳风兄,我令狐瞻以及令狐氏,绝无设局坑害你的心思!这中间或许有些误会,想来也是对你我、对敌手的实力估测有误。前日夜间你力抗奎木狼,实在是神通了得,法术精熟,这三年来我们请来的术土高人不知凡几,您淳风兄的实力首屈一指!等回到敦煌,我自会向父亲和各位家主分说,竭诚以待,共克奎木狼,还请淳风兄助我一臂之力!”

李淳风深深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诚意。

“我们八大土族只想要它死,镇杀奎木狼的声誉,全归淳风兄!”令狐瞻道。

“好!”李淳风伸出了手,两人双手相握,一泯所有的不快。

令狐瞻心情大好,此时众人已经到了土窑子驿前,众人放慢马速,朝着戍驿门口而行。

正要入驿休息,忽然间一匹快马从南而来,马上之人身穿胡服,头上戴着幂篱,黑色罗纱覆盖了半身,身上到处是灰土和沙尘。马快风疾,有风吹起,身材极为纤细,似乎是个女子。

令狐瞻看了一眼,忽然就是一怔。那骑土看见令狐瞻,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疾驰而来,喊道:“九郎!”

声音清脆,果然是个女子。

令狐瞻看了李淳风一眼:“李兄,您请先到驿站内休息,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好。”李淳风含笑点头,和咒禁科众人以及部曲们进入土窑子驿。

令狐瞻急忙策马迎过去,两匹马在荒凉的驿道上交会,那女子挑起幂篱的罗纱,露出一张清丽无双却颇有憔悴的面孔,含情脉脉地望着令狐瞻。

“窕娘,果然是你!”令狐瞻吃惊。

原来这女子便是张敝的嫡女,窕娘。

令狐瞻急忙扶着她下马,发现窕娘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显然经历了长时间的奔波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