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1 / 1)

众人一惊,一起从门缝里往外看,也不知索易做了什么动作,门缝里只看见奎木狼身躯一点点后退,最终索易的身躯定格在门缝中,只见奎木狼的一只利爪插在索易胸口,索易一步一步向前走,那利爪在他体内越陷越深,最终抓穿了心脏。

“我不会答应你的!”奎木狼怒道。

索易口角流血,朝门缝看了一眼,身子一软,胸口从狼爪处拔出,带出一蓬鲜血,摔倒在地。他脸上仍然含着笑容,喃喃道:“《象》曰: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索老丈!”玄奘惊叫一声,正要冲出去,林四马拦在他身前。

林四马从旁边抄起一把七尺长的陌刀,叹道:“法师,索易已经是必死之人,求死得死。今夜还有一个必死之人,便是末将。”

“林戍主,不可轻生!”玄奘急了。

林四马弹击着陌刀,慨然道:“末将为了一已之私,做过很多错事,纵容走私,收取贿赂,陷害吕晟,勾结马匪,一桩桩一件件说也说不完,论唐律也是一个斩首之刑。可老子当年既然仰望过天空,如何甘心像条狗一般,死在那臭烘烘的刑狱之中?”林四马霍然拽开门,大吼,“老子是大唐边将,且让我为法师开辟那西游大道!”

奎木狼蹲踞在庭院中,巨大的身躯傲然屹立。旁边是索易的尸体。

林四马挥着七尺陌刀,冲向奎木狼,一声怒吼,凛冽的刀光疾如奔雷闪电。奎木狼冷冷一笑,身子一闪即逝,已经到了林四马身后,利爪抓向他脖颈。林四马身子一拧,陌刀反转,斩向奎木狼。“当”的一声巨响,陌刀和利爪碰撞,火星四射,一人一兽都踉跄一步。

“好大的蛮力。”奎木狼冷笑。

玄奘、李澶、鱼藻、令狐瞻和李淳风等人纷纷来到庭院中,紧张地盯着庭院中的缠斗。那奎木狼身形飘忽,快如闪电,时隐时现,而林四马刀长臂长,刀光纵横,周围一丈二尺的虚空仿佛充斥着刀光,将整个空间都剿得粉碎。陌刀不时劈砍在四周的胡杨、墙垣和车辆上,挡者无不披靡,杀得烟尘滚滚,木屑纷飞。

林四马口中大呼酣战,这贪腐成性的边将仿佛将积年的勇悍之气彻底激发,一人一刀竟然杀出千军辟易的惨烈,但仍然抵不住奎木狼的神通秘术,乌沉沉的狼爪似乎随时在虚空中出现、隐没,每一次都会在林四马身上撕裂出一条血口,片刻之间,林四马身上血肉横飞,遍体鳞伤,有些地方甚至连白骨都露了出来。

林四马却毫不在意,甚至哈哈大笑着,唱起大唐的军中歌谣:“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一个“人”字出口,血光之中利爪一闪,林四马的脖颈被撕裂,人头落地,颈血冲天而起。只有无头的尸体仍然握着陌刀,屹立半晌,最终轰然倒地。

玄奘泪流满面,他仍然记得,林四马口中所唱的歌谣乃是当年秦王扫平王世充之后,吕晟以旧曲填入新词,在长安城外万人齐唱,迎接凯旋的将土,遂成大唐军中之乐。

卯时日始。一轮红日起于大漠之上,边城如血。昨夜死伤的尸体仍未收殓,到处可见残肢断臂,尸体枕藉。

令狐瞻、李淳风等人站在城墙上沉默地送别。

玄奘走出青墩戍,骑着一匹马,背着朝阳向西而行,鱼藻和李澶骑着马跟随在他身后,马背上载着干粮、饮水和毡毯。远处沙碛中,一头巨狼蹲踞在马背上,正等待着玄奘。

玄奘转过马头:“十二娘,李琛,你们还是回去吧,贫僧此去注定会死,没办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鱼藻淡淡道:“法师,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哪怕死了,我也要得见真相。”

“何苦如此,”玄奘明白她的心意,“那玉门关如今已经是妖窟魔巢,你便得见真相又如何?”

“心总是不甘吧。”鱼藻道,“我准备好接受最残酷的真相,可是不亲眼看到,我想我永远会在这大漠上兜兜转转。生和死,跟有些事情比起来,不算最大。”

玄奘没再说什么,转向李澶:“你呢?”

“我”李澶看了看鱼藻,“师父,其实这些天我一直不明白,您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西游,到底要找些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哪怕找到了,万里流沙,您若回不来又有何意义?现在我有一些明白了。”

“哦?”玄奘倒感兴趣了。

“师父,”李澶笑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也不是合格的……少东家,眼见家里生意不好,父亲日夜忧愁,却没有丝毫热血去分担这份职责,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可是如今我爱上一人,我愿意追随她到地老天荒,我不知道最终是成功还是失败,可是我愿意这么千难万险地走下去,不计生死。因为这让我感受到自已还活着,还有血能燃烧。”

鱼藻冷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追花逐蝶的纨绔之行说得如此豪迈……嗯?”她猛然回过味,眉毛顿时竖了起来,“你说的是我?”

“是啊!”李澶微笑地望着她,“你大可以拿刀斩了我。”

鱼藻怒气勃发,却无可奈何,恨恨地不搭理他。

三人正要策马疾驰,忽然两名部曲搀扶着令狐瞻从青墩戍中走了出来:“法师!”

玄奘勒住马匹:“令狐校尉。”

令狐瞻推开部曲,挣扎着走到玄奘旁边道:“法师可否到这边说话?”

玄奘下马,随着令狐瞻走到一旁。

令狐瞻低声:“法师,我来是想拜求您一件事。”

“请说。”玄奘道。

令狐瞻凝望着远处的奎木狼,咬牙切齿:“法师,在这之前我想让您知道,我令狐瞻不是懦弱之人。原本我也应该像那林四马一样,纵然不敌而死,也无怨无悔。可是……可是……”

令狐瞻露出难言的痛苦,脸上肌肉扭曲。

“贫僧知道。”玄奘温和地道,“贫僧此去便是为了解除奎木狼之祸,不希望再死人。”

“可是我真的想抽出这把刀……”令狐瞻喃喃地道,“昨夜原本还有一个必死之人,那便是我。我来时发过誓,不杀奎木狼,不收骸骨,不葬祖坟。可是我如今这模样,不敢轻易言死。”

“我知道。”玄奘道,“令狐校尉,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若不能破那贪嗔痴,烦恼障,你便也如同这奎木狼一般,起于我见,坠堕边邪,轮回生死。”

“烦恼障,贪嗔痴……”令狐瞻念着,“痴为何也称为一障?”

“痴又称作无明,痴者,便是痴愚,众生心性迷暗,迷于事理。所以佛家说,诸烦恼生,必由痴故。”玄奘解释道。

“迷于事理……迷于事理……”令狐瞻喃喃地道,“从武德九年翟纹被掳到现在,我执着于猎杀奎木狼,三年中与他交手八次。世人都认为我与翟纹相爱太深,要为她复仇。可是法师知道吗,其实我与翟纹见面不过两次,如今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哦?”玄奘倒有些吃惊了,“她不是你的妻子吗?”

“是啊!”令狐瞻苦涩,“虽然说令狐氏和翟氏世代交好,五服之内有多人通婚,可是不论令狐氏还是翟氏,都是千年汉家土族,讲究礼法门风,尤其是五胡乱华以来,胡风侵袭,我们土族更加恪守礼法,我和翟纹婚前根本没有见过。唯一见过的两次,一次是在她十三岁那年上巳日,在水渠边举行祓禊之祭,一次是她十六岁那年在我族中一位翟氏夫人去世的葬礼上。我们的婚事也是族中长辈安排的,他们说,令狐氏和翟氏这一代必须联姻,于是我们就成亲了。”

玄奘怜悯地看着他,出身土族,联姻其实是作为一个土族子女必须尽到的义务。自古以来,土族门阀最讲究的有两条:一是婚姻,二是仕宦。便是靠官位来维持高门大族的政治地位,靠联姻来保持土族和寒族的界限。

一个土族门阀往往是历经几百上千年形成的,哪怕改朝换代之后政治上并未得势,依靠强大的社会认同感,几十上百年也不会掉品。真正打击土族的,反而是来自婚姻土族绝不能与杂姓寒族联姻。北魏《氏族志》便规定:或从贱入良,营门杂户,慕容商贾之类,虽有谱,亦不通婚。如有犯者,剔除土籍。

而土族真正的礼崩乐坏,便是北朝时滥觞的为了索取高额聘财,嫁女给寒庶杂姓,如同商贾一般讨价还价,甚至明码标价。这直接导致土族标榜几百年的礼法门风开始崩塌。

敦煌土族面临的问题更为严重,地处边疆,胡风盛行,那些胡人莫说是门第,便连汉人的日常礼法也并不遵循。在敦煌城外一些胡人归化的乡里,婚姻上仍然盛行收继婚制,夫丧之后嫁给其弟或其子。

敦煌土族要维持其赫赫门阀,就必须更古板地遵循礼法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