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1 / 1)

玄奘双掌虚扣合十,沉默了很久:“之后呢?”

“那一次我们运气不错,熬了一日一夜,紫金镇将黄续章率领的前锋到了。”林四马望着玄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吕晟,他是前锋的监军,当年我这个小小火长需要仰望才敢瞧上一眼的大人物。那时我从未想过,仅仅一日之后,他会死于我的手中。”

“铮”的一声鸣响,刀光耀眼,鱼藻猛然抽刀狠狠地劈在城墙上,灰土四溅。林四马霍然握刀,却见鱼藻并不转身,只是呆呆地看着城下,双肩抽动。

玄奘叹了口气。

林四马慢慢放松,还刀入鞘:“紫金镇布防之后,召开军议,当时最大的难题便是不知突厥人的位置,也不知数目和目标。黄镇将只好采取最笨的法子,扼守青墩戍,等待与对手战一场摸摸虚实。当天夜里,我便在这城墙上值守,站的大约就是这个位置”林四马指了指玄奘前方几尺,“我猛然回头,发现烽燧上挂起了三只灯笼!”

林四马转身望着驿站后面高耸的烽燧,玄奘等人也望着那烽燧,顶上有旗杆,挂着一面红旗,上面绣着苍鹰图案,迎风招展。

“挂着灯笼?这是何意?”玄奘问。

“不知道。”林四马似乎沉浸于那一夜的诡异凶险气氛中,脸色惊惧,“那旗杆上从未挂过灯笼。那时已经入夜,戌亥之交,初九日,有月,有风,有沙尘吹起,大漠上晦暗不明。我当时便多留了心,在城墙的马面处守着。”

林四马来到城门北侧的马面上。

马面便是城墙往外凸出去的狭长墩台,可以配合城墙上的守军,三面夹击城下之敌。众人随着林四马来到马面上,林四马指着瓮城:“过了片刻,城门打开,我看见吕晟带着两名军卒从瓮城里走了出来,提着一盏灯笼,走进大漠之中。”

众人脸色严峻,似乎都受到了那夜气氛的感染,连鱼藻都没说什么,眺望着远处的大漠,静静地听林四马讲述。

当年还是火长的林四马,手下有九名戍卒,发现吕晟外出,他不敢声张,叫来火里的袍泽商议,但吕晟乃是监军,便是主将黄绪章都要受他节制,小小火长又敢说什么?

林四马便在城墙上守着,盯紧了沙碛方向。直到一个时辰后,沙碛深处才隐约有一盏灯笼飘浮而来。走得近了,林四马才看见,持着灯笼的人果然便是吕晟,只是他身后却跟着十几名胡商,个个都是狼狈不堪,货物早就丢了,只是随身牵着驴马之类。

林四马不敢开城,回报给黄绪章,黄绪章亲自出了驿站把吕晟等人迎了进来,随即进入大堂军议。这时林四马才知道,原来这支胡商本是顺着矟竿道前往敦煌的,突厥大军南侵,却把他们给堵在了青墩峡中。

商队被突厥人抢掠了货物,死了不少人之后,剩下三十多人逃入马鬃山,翻山越岭,好容易才来到峡口。他们派人来到青墩戍找到吕晟,吕晟才深夜进入大漠,将他们接了过来。

胡商们一来,情势便明朗了。原来是东突厥的欲谷设与他兄长颉利可汗起了冲突,不知为何便突然占了伊吾国,率领三千铁骑顺着矟竿道南侵。如今屯兵在青墩峡中,按兵不发。

听林四马讲述的时候,鱼藻一直提着心,这时松了口气:“吕郎果然没有叛国!”

林四马冷笑:“小娘子,如果他未叛国,我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么?”

“继续讲!”鱼藻怒不可遏,“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林四马嘲讽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争辩,继续讲述。

那一夜,黄绪章和吕晟等人调整了部署,计划第二日凌晨时分进入峡谷对欲谷设的营地发动突袭,尽量延缓他南下的步伐。军议结束之后,众人疲惫不堪地睡去。林四马就在城头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却不料到了寅时,戍驿里突然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林四马惊坐而起,这才发现那群胡人商贾竟然夺了兵器斩杀守卫,杀向城门。林四马带着同火的九人想要下去支援,却在马道处遭到阻击。

最终那群胡人斩开城门。

而挂在旗杆上的三盏灯笼同时熄灭!

灯笼一灭,沙碛深处突然传来号角之声,随即沉重的马蹄敲响了沙漠,无数的突厥骑兵从峡谷中冲出。突厥人和内应配合得恰到好处,这边刚夺了城门,那边的骑兵便汹涌而至。

等到黄绪章和吕晟集结军队,事态已无可挽回。

潮水般的突厥骑兵冲入戍驿,双方人马两千人在这狭窄的戍驿内展开血腥厮杀。大唐的镇兵和戍卒悍勇无比,区区五百余人,以血肉之躯抗衡着一千五百多名骑兵的杀戮,他们在庭院,在城墙,在大堂,在驿舍,在马厩,在粮仓,在任何一个区域殊死抵抗,每一处战场都无人投降,战至一兵一卒。

“黄镇将带着我们厮杀了整整一夜,他试图夺回城门,庭院中的尸体摞起来半人高,我提着横刀,和突厥人隔着尸体互相捅刺。第二日黎明时,突厥人夺取了城墙,我们彻底溃败。”林四马拔出刀,刀锋映照双眼,也映照出那一夜的惨烈与血腥,“突厥人占据城墙,居高临下以弓箭射杀,我亲眼看见黄镇将身上中了十几箭,背靠着一堆尸体,屹立不倒。我的戍副死守烽燧,点燃了烽火,突厥人试图攻上去熄灭烽火,他守在阶梯处,最终被砍断双腿,栽进了火台。”

玄奘是僧人,这些年一道禅心修得古井无波、法观自在,可是随着林四马的讲述,思绪沉入武德九年的那一场血腥之夜,仍然头皮发麻,心神震动。

“胡说八道!”鱼藻流着泪怒吼,“那做内应的胡商不可能是吕晟带进来的!目击的人在那一夜都死绝了,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林四马冷笑:“抱歉了小娘子,那一夜的目击者没有死绝。戍主见事不可为,便带着我们二三十个人缒城而下,那吕晟当时在城墙上指挥,便也跟着我们下去,我们杀了城外的突厥人,夺了马匹逃出沙碛。突厥人分兵来追,戍主断后,射杀他们十几人,慷慨而死,我们才逃进了鬼魅碛。当时活着回到州城的足有十七人,个个都是人证!你若要替他翻案,好得很,看看你的眼前,还有你的脚下,三年前倒着五百三十六具大唐英烈的尸体,你把他们一一翻过来!”

林四马怒视着鱼藻嘶声怒吼,他粗粝的脸庞上泪水奔流,沙哑着嗓音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便是王刺史的女儿,今日是来给吕晟找公道的!我是王刺史麾下小卒,你们碾死我便如碾死一只蚂蚁。可这份公道,你讨不了!因为覆压在吕晟墓碑上的尸体太多,太沉!”

鱼藻铮然拔出横刀,抵住了林四马的喉头,林四马却哈哈大笑:“老子出身贫困锅子匠之家,我父亲给我取名林四马,生平之愿便是家里有四匹马,可老子生来力大,横推四马倒。这名字倒也名副其实。可老子生平最骄傲之事,便是斩了吕晟这个畜生!那一日我们逃到鬼魅碛中,残兵败卒围住吕晟,向他讨要说法。当年老子便是这样把刀指向他的喉头,最终逼问出他勾结突厥、夺占青墩戍的叛国之举,然后老子一刀斩掉了他的头颅!想为吕晟报仇,那便来吧!”

“我杀了你”鱼藻手臂颤抖,怒吼一声扬起横刀便劈了下去。

“使不得!”玄奘手疾眼快,从李澶腰肋下抽出横刀,挡了鱼藻一刀。

“当”的一声,火星四射,玄奘的刀脱手而飞,坠落城下。但鱼藻这一刀也劈到了空处,最终斩在城墙上,碎土飞溅。李澶这才反应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鱼藻的胳膊。

城内的戍卒也受了惊动,抬头望着,不少人已经悄然拔刀,满脸愤怒。连那队方才抵达的商旅也来到了戍驿外,一起抬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林四马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三人,眼中渐渐有了一股疯狂之意。

就在这沉默对峙中,遮着面巾、隐藏在商队中的令狐瞻轻轻摆手,商队主事来到瓮城外,抬头喊道:“高昌国张记商号,特来勘验通关过所。”

[1] 即现今的库木塔格沙漠。

第八章 天罡三十六变

第八章

第八章

天罡三十六变

夜色已深,林四马的房内点着灯烛,佛龛前燃着线香,房间内烟气袅袅,朦胧不明。

林四马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正用一张绢布擦拭着手中的横刀。刀刃反射着烛光,耀眼生寒,林四马也是遍体寒意。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孙驿长闪身进来。

孙驿长低声:“四马,人已经到了。就在三里之外的沙碛中,随时能动手。”

林四马艰难地道:“再等等……再等等……”

“等不得了,四马兄!”孙驿长急道,“这群马匪替咱们杀人之余,是要劫掠城外那几支商队的财货的!他们人已经到了,您哪怕想收手,他们也不肯空手而归!”

林四马喃喃道:“我身为大唐边将,以杀戮为业,却从未有今日之艰难。林家世代信佛,我今日却要杀僧,不单要杀僧,还要杀刺史家的小娘子。背弃信仰,背弃朝廷,你说,今夜之后,我们还如何立身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