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马并不理睬,念完经,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入香炉,又拜了三拜,方才打开房门。
林四马看了看孙驿长手中的文书,却没接过来:“我如今识的字虽快到一百了,你仍然念给我听吧。”
“好,”孙驿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刺史公亲自下的文书,盖着刺史大印。文书里说道:‘念戍驿将土久居边关苦寒之地,家乡路远,亲人遥思。今日有玄奘法师,精通佛法,特请玄奘法师到戍驿之中宣讲佛法,为边关将土及其父母妻儿祈福。并,法师有一应所请,皆不得推脱。’”
林四马脸色僵硬,呆滞了很久才颤抖着接过文书,喃喃道:“这些大人物,读书多了真是肠有九曲,明明来杀人,却说讲什么佛法。”
“什么?”孙驿长愣了,“杀人?杀谁?”
林四马意兴阑珊:“靠佛法能杀的,自然是那些苟且于夹缝之中,连蝼蚁也算不上的人。”
孙驿长陪着林四马来到驿舍的院内。
院内有一棵古老的胡杨,也许是怕树冠太高遮蔽视野,顶上的树干给锯断了,树冠四下生长,庞大无比,遮蔽了半个院子。树下有一口水井,一名僧人刚打上来一桶水,正撩着水洗脸,僧袍半湿,光头上沾满了水珠。那僧人身材高大,筋骨结实,显然不是那种只懂得敲钟念经的人。
孙驿长向玄奘引见了林四马,玄奘笑道:“林戍主,您这里的井水味道甘甜,完全没有其他地方的苦卤之味,真是难得。”
林四马笑道:“这口井并非沙碛中的地下水,而是旁边山上甘泉渗入地下,打出来的甘泉水。末将在此处四年,最喜的便是这口水井。”
玄奘坐在井台的台阶上,拿起瓢舀水喝着:“边疆苦寒,据说青墩戍到了九月便会下雪,峡谷难行,商旅断绝。”
“有时候八月也会下雪,”林四马道,“角弓冷硬难开,铁甲如同寒冰,这井水上的冰冻得凿不开。”
玄奘含笑望着他:“按照朝廷的番役,每年一番,戍主驻守了三年,为何不迁调到别处?”
林四马苦笑:“青墩戍这地方谁愿意来?但凡能到州城,末将早就走了”
“这可不见得!”忽然有一人朗声道。
玄奘回头,却见李澶梳洗完毕,陪着鱼藻走了过来。
“师父恐怕还不知道,这青墩戍可是油水丰厚之地,三年戍主做下来,林戍主怕不得有上万贯的钱帛吧?”李澶打量着林四马,哂笑道。
林四马脸色沉了下来:“你是何人?居然敢这样污蔑我!”
“我是何人文书上写得清楚,”李澶冷笑,“至于是不是污蔑你,要不要我细细说说?”
林四马没有说话,阴沉地盯着李澶,一只手慢慢握上刀柄。
鱼藻瞥一眼,却并不放在眼里,皱眉问李澶:“你莫不是瞎说吧?这破地方怎么能赚上万贯?”
“上万贯还是往少了说,”李澶盯着林四马,“师父,十二娘,你们有所不知。从敦煌、瓜州到西域的这条商路,胡人称之为丝绸之路,可事实上,丝绸是不得贩运出关的。唐律有规定:‘锦、绫、罗、绵、绢、丝、布、牦牛尾、真珠、金、银、铁,不得度西边、北边诸关及至缘边诸州兴易。’”
玄奘愣了:“丝绸不得贩运出关?这是为何?”
李澶深知自已这个师父虽然见微知著,却对钱货之事一窍不通,答道:“金银铁就不说了,大唐境内金银短缺,不许外流。铁器乃是军资,贩运出关便是资敌。至于绫罗丝绢……师父,这是钱啊!百姓纳租你得缴纳丝帛,买马你得用大练,雇工的工钱你得用绢帛,这是等同于钱的。”
“哦,明白了,这其实是怕钱帛大量外流。”玄奘恍然,“据说一匹熟锦在撒马尔罕能翻十倍之利。可是丝路之上常见那些胡商赶着一车一车的丝帛贩运至高昌、焉耆、撒马尔罕,甚至突厥和吐谷浑,这又是为何?”
“因为他们是国使,代表各国与大唐进行的绢马互市。”李澶笑道,“若是私人行商,便只能贩运瓷器、漆器、茶叶之类。所以,问题便在于此。”李澶盯着林四马,“所有胡商都知道丝绢之暴利,谁不想藏几车丝绢偷渡出关?而青墩戍扼守国境,凡是走矟竿道的胡商,都要在青墩戍勘验过所,查验货物。这位林戍主守着一条黄金之路,一年赚个几千贯岂不是轻松无比?”
“你胡说八道!”林四马惊惧交加,抽出横刀怒吼,“我身为大唐边将,怎能做这等事情!若是没有证据,我这便拿你送官!”
李澶翻着眼睛:“我说你私纵禁物了吗?”
“你刚才说的”林四马咬着牙。
“我刚才没说完。”李澶冷笑,“唐律规定,有敢藏匿物货偷越关隘者,被人纠获,三分其物,二分赏捉人,一分入官。你一年里查纠走私的胡商,分到的赏赐难道没有几千贯?”
林四马张口结舌,心中紧绷的弦突然一松,慢慢松开了手中的刀,但突然间他又警醒了,只见玄奘和鱼藻玩味地盯着他。
竟然是自已刚才过激的举动暴露了心中的忧惧!
“所以,”鱼藻慢慢地道,“三年青墩戍戍主,不是被贬苦寒之地,而是当年杀死吕晟的奖赏!”
“你血口喷人!”林四马嘶声吼叫,魁梧的身形竟然忍不住地颤抖。
“十二娘何时血口喷人?”李澶微笑着,“当年你斩杀吕晟,朝廷叙功,把你从一介火长升到从八品下,担任青墩戍戍副,难道不是奖赏吗?”
林四马愣怔地看着他们,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跟这两人斗嘴,心境忽上忽下,在沙场上杀出来的如铁心肠竟然彻底被击溃。
“法师,您来青墩戍竟然是为了消遣我吗?”林四马冲着玄奘抱怨,“刺史府文书上说,您可是来宣讲佛法的。”
“贫僧自然是来宣讲佛法的,所以才要看看谁才是需要贫僧祈福之人。”玄奘笑道,“林戍主,不如陪贫僧走走看看?”
林四马无奈,陪着玄奘在戍驿里走了一圈,然后两人登上城墙,在宽阔的夯土城墙上走着。
鱼藻低声问李澶:“你这家伙,今日倒让人刮目相看。这林四马的贪腐你是如何得知的?”
“刺史公告诉我的。”李澶坦然道。
鱼藻瞪大了眼睛,满腹狐疑,李澶却只是笑眯眯的,不解释。鱼藻“哼”了一声,跟随在玄奘二人身后上了城墙。
大漠落日,如同一团滚烫的火焰,燃烧着整片大漠。远远地,南面又来了一旅商队,逶迤如线,高车、旅人、驮马与骆驼如同剪影,在黄沙中踽踽而行,蒸腾的空气在地表抖动,那一队剪影忽而被扯长,忽而又缩短。
往北看,两座山峰层峦叠嶂,已经染作了青黛色。
玄奘眼睛看着大漠,双手按着城墙,仿佛能触摸到当年吕晟留在这里的一缕气息,似乎他魂魄未远,仍旧在大漠中徘徊。一个家国难容、天地不收的叛逆罪臣,除了这里,他还能去往何方?
玄奘的双眼有些湿润:“林戍主,不如给贫僧讲一讲你诛杀吕晟的旧事?”
林四马面无表情:“那是武德九年六月,当时我在这青墩戍做火长。初九日凌晨时分,忽然戍驿内喧哗声响,这时我才知道,峡谷北的烽燧竟然燃起了四炬烽火!”林四马眺望着青墩峡方向,身子忽然有些颤抖,“法师可能不了解,根据兵部烽式章程,凡贼寇入境,骑兵五十人以上,不满五百人,放烽一炬;五百人以上,不满三千人,放烽两炬;三千骑以上,放三炬;若是万人以上,或者是千人以上,但不知具体数目,放四炬。四炬烽火一起,便是整个河西甚至京师都要扰动的大战。戍主一边命令我们青墩戍这边也点燃烽火,一边亲自带人往青墩峡中打探军情。大家想着,最北面的咸泉戍怕是已经失陷,可青墩戍和咸泉戍间隔有一百三十五里,中间还有四座烽燧,这些烽燧里的兄弟能接应几个便是几个吧。果然,等我们赶到了第二座烽燧,便接应到了咸泉戍那边溃散回来的袍泽,说是突厥人顺着矟竿道大举南侵,更北面烽戍的兄弟已经尽皆死难。我们把人救了回来,又遣人向敦煌城送出消息后,便守在这青墩戍中,等待死亡。”
“既然贼寇大举入侵,为何不逃?”玄奘问,“毕竟数千贼寇,你们只有五十人,留在这里并无意义。”
“戍卒要做的事,就是点燃烽火。”林四马道,“不管贼兵多少,来一百也好,一万也罢,我们必须死守烽燧,战死为止。若是贼兵撤退,我们便放一炬烽火,以报平安。这就是烽燧戍卒的命运。所以豪门大户子弟服兵募,一听要上烽做烽卒,便会雇贫家上烽。上烽十五日,十文钱。”林四马苦涩,“我十四岁那年代人上烽,四个月,赚了八十文,给重病的兄长抓了两副药。兄长最终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我们也都知道,可是我愿意把上烽赚的钱给他买药。我是想告诉他,我长大了,能挣钱了,父母、嫂子和侄儿,交给我吧!兄长应该是懂了,他最后死得很安详。”
林四马喃喃地说着这些贫家百姓的悲欢离合,手里抚摸着城墙,仿佛抚摸着自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