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1 / 1)

翟昌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一哆嗦。

幽暗的街巷中,令狐德茂沉默地盯着他,两眼深幽,宛如鬼火。

“弘业,你我令狐氏和翟氏相交莫逆,乃是数十代的交情,可是这敦煌城中”令狐德茂森然道,“你不觉得土族太多了吗?”

翟昌呆滞在当场。

刺史府正堂中,王君可脸色铁青,沉默地坐着。

鱼藻大步冲了进来:“父亲,为何要替兄长做这门亲事,受那老匹夫羞辱?”

玄奘和李澶也只好跟了进来,王君可朝二人点点头,望着女儿:“这并不是羞辱,而是我王家在这些土族眼里原本的样子。你认为是羞辱,只是你高估了你家族的地位。”

鱼藻一时语塞。

玄奘低声道:“王公,令狐德茂将你比作侯景,这话万一传到朝堂,只怕对您名声有碍。”

“多谢法师。”王君可轻轻笑道,“便是敦煌八大土族联手将我告上朝廷,那也是无妨的。因为新朝新官四个字,便能牢牢压死老朽土族这四个字!”

“这是为何?”李澶不解。

王君可温和地望着他:“郎君姓李,陇西李氏当年便是土族,如今成了皇室,自然还是土族。但郎君可知道,如今在我大唐论起土族,首推的却是山东诸姓,赵郡李、清河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河东裴,连皇室之尊都被他们压为二等。”

“确实如此。”李澶身为皇室,自然更加了解。

王君可大声道:“陛下当年带着我们推翻暴隋,平灭反王,便是要推崇他们吗?若是当年追随陛下浴血厮杀,建立大唐的功臣良将反被这些人骑在头上欺辱,天子尊严何在?我大唐朝廷的威仪何在?所以,敦煌土族在本官眼里无非是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因为他们羞辱的不是我王君可,而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功臣勋贵,骄兵悍将!”

玄奘点点头:“原来刺史公自有底气。”

“自然有底气,”王君可笑道,“鱼藻,这也是为何为父将你许给世子的理由,我王氏乃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勋贵之家,自然要辅翼李氏,共享尊荣。”

李澶心中高兴,悄悄向王君可抱拳,王君可笑了笑。两人倒是很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鱼藻脸又板了起来:“不说这个了。父亲,您到底给不给文书?便是您不给,这青墩戍我们也去定了!将来与那群戍卒闹出什么纷争,您可别怪我!”

王君可张张嘴,显然拿她无可奈何,想了想,一拍几案:“法师!我这便给你出具军中文书!哼,门阀土族的脓疮,他们以为披上锦袍就看不到了吗?那就把那锦袍剥下来!”

“多谢王公!”玄奘深深地看着他,“看来王公对吕晟一案并非一无所知。”

王君可干笑:“法师自行调查便是。与我无干,与我无干。”

[1] 泮宫:即大学。《礼记?王制》: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第七章 武德九年的烽火、狼烟与隐秘

第七章

第七章

武德九年的烽火、狼烟与隐秘

从敦煌城向正北而行,便是通往伊吾国、高昌国的矟竿道,全程七百里,一路上却只有土窑子戍、青墩戍、咸泉戍三座驿戍,咸泉戍也是大唐的边境,再往北便是伊吾国地界。

武德九年,突厥正是攻破了咸泉戍,时任西沙州刺史杜予才仓促派遣紫金镇将黄续章和吕晟为前锋,试图把突厥人阻击在青墩戍以北。因为青墩戍扼守着青墩峡的南口,一旦突厥人突破青墩峡,再往南便是一路平坦的戈壁沙漠,无险可守,只需一百里,便能进入敦煌的腹地。

玄奘和李澶、鱼藻三人出敦煌三十里,便进入矟竿道的大沙碛中。王君可深知矟竿道的艰难,给三人配了四名部曲,牵了六匹驮马,满载着干粮、饮水、毡毯之物。

这片沙碛是绵延七百里的死亡地带,死去的河流干枯蜿蜒的尸体风干在沙漠上,甚至能分辨出那尸体上浅重不一的细流痕迹,只是已全无生命,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无水草。

敦煌人称之为鬼魅碛全称大患鬼魅碛![1]

“玄奘已入鬼魅碛!”

就在玄奘等人进入鬼魅碛一个时辰之后,一名骑土快马驰入敦煌城北十五里的令狐乡。

八大土族在敦煌城中都有宅邸,不过族人大都分散在各县和乡里,像令狐乡便是令狐姓占多数。因为处于边疆之地,各乡里大多建有坞堡,夯土版筑的堡墙又高又厚,俨然小型的城池。百姓们日常便居住于坞堡之中,耕种坞堡外千百顷的良田。

此时在令狐乡坞堡的门外,有一支商队整装待发,七十名仆役都是二十以上,三旬以下的精壮汉子,正在往高车和驮马、骆驼上装运货物、粮食和饮水等物资。商队的主事收到骑土带来的消息,立刻进入坞堡,来到坞堡北面敦煌令狐氏的祖宅。祖宅旁边是宗祠,供奉着令狐氏历代祖先的灵位。

祖宅的正堂上坐着八位老者,却是泮宫密会中七大土族的家主,翟昌、张敝、索雍、氾人杰、阴世雄、宋承焘,而坐在主位的令狐德茂上首,却是令狐德茂的长兄,令狐德蒙。

令狐氏这一代兄弟四人,老二令狐德英在外州任官,老四令狐德棻在朝廷任官,留在族中的便是长兄令狐德蒙和老三令狐德茂。令狐德茂如今虽然做着家主,却是摆在场面上的人物,令狐氏真正的灵魂,便是这位令狐德蒙。其人历来隐居不出,却遥遥掌控着整个令狐门阀。其他家主也都清楚令狐氏的权力构成,对令狐德蒙极为恭敬。

令狐德蒙这些年从不见外人,谁也不知道他隐居何处,这次也是为了主持这桩大事,这才回到令狐乡的祖宅。

令狐德蒙正含笑说着:“敝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愿意把窕娘嫁给王家,这都是小事,张家的私事,其他人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区区王君可,得罪便得罪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谢德蒙公体谅。”张敝抱拳致谢。

“如今我敦煌土族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王君可之流,而是盘踞玉门关的奎木狼。”令狐德蒙道,“王君可只是一个火中取栗的跳梁小丑,可奎木狼却是真正能断我土族根基的人。这个对手,甚至比当年的吕晟还要可怕。”

众人没想到令狐德蒙居然提及这个名字,愕然片刻才敢回想当年这个令人痛入骨髓的名字,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若是德蒙公不提,老夫一辈子都不愿回想此人。”张敝苦笑。

阴氏家主阴世雄大声道:“这七百年来,敢于挑战土族的人哪一代没有?便是吕晟如此可怕之人,仍然身败名裂,奎木狼又算什么东西?我们齐心一致,还怕诛灭不了它?”

令狐德蒙赞道:“阴公说的是,大家只要齐心一致诛灭奎木狼,老夫就没什么二话,其他事都是小节,便是略微损几分各家利益的事,担待一下也就过去了。”

“兄长,”令狐德茂道,“玄奘要去青墩戍的事,昨日我已经通过商队往玉门关那边传了过去,料想那奎木狼听到消息,定然会去青墩戍找玄奘的麻烦。我和六位家主已经准备好了人手,每家十人,都是最精锐的部曲,装扮成商队潜入青墩戍埋伏,定然能让奎木狼有来无回。”

“只是有一样,”翟昌沉吟,“我们这批部曲携带的武器都是私兵器,横刀、弓箭之类,杀伤力更大的甲胄、弩箭、矛槊都是禁兵器,按律不得持有。可是没这些武器,要对付奎木狼恐怕不容易。”

令狐德蒙摇摇头:“翟公,律令便是律令,我敦煌土族家大业大,行事尤其要小心谨慎。奎木狼可以慢慢剿杀,朝廷须得时时刻刻尊重。”

“是我孟浪了。”翟昌抱拳。

“你心切,我们都心切啊!”令狐德蒙叹息着,“我已经年过七旬,身子自已都闻得出腐朽衰败的味道了,可是奎木狼不灭,我一日不敢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