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1 / 1)

“令狐德茂?这老匹夫竟敢上门!”鱼藻勃然大怒,抽出横刀,大踏步就往正堂冲去。

玄奘和李澶都吓了一跳,急忙拦住,好说歹说,夺了她手中的刀。

鱼藻却郁气难平:“法师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我们且到屏风后听听这老匹夫来说些什么。”

鱼藻拉着二人走到正堂的屏风后,玄奘虽然觉得不妥,却拗不过她。李澶更是满脸堆笑,那谄媚之色令玄奘都不忍直视。

却听正堂里,王君可正在说着:“二位夤……连夜来见我,所为何事?”

“受王公重托之后,我二人挑了吉日去了张氏府上做媒。”翟昌笑道,“今日特来回复王公。”

“哦?”王君可很高兴,“张公如何说?”

翟昌道:“张氏听得刺史愿两家结秦晋之好,非常高兴,只是窕娘的婚事却有了安排,张公有些为难。”

王君可不动声色:“有了安排?不曾听说张氏嫡女与人婚配吧?”

“是这样的。”翟昌道,“张公说道,今年三月间,代州都督张公谨来了书信,撮合张氏与博陵崔氏联姻,许的便是窕娘。”

王君可脸色阴沉:“张公谨是敦煌人?”

“张公谨是敦煌张氏郡望,曾祖时迁到魏州繁水。”翟昌答道。

王君可冷笑:“我和张公谨曾经一起在王世充帐下效力,又与他在大唐同殿为臣,怎么不知道他居然有这癖好,喜欢给人做媒?”

翟昌不知该如何回答,苦笑不已。二人和张敝商量很久,特意抬出张公谨,也是存了告诫王君可之意。因为张公谨和王君可颇为熟稔,而且更得皇帝信重。

张公谨早年在李世民的天策府中,李世民发动玄武门兵变前,犹豫难决,命人占卜来测吉凶。张公谨闯进来将占卜的龟壳摔在地上,说道:“大势所逼,如箭在弦上。若是占卜的结果不吉,难道我们便停止兵谏吗?”

李世民深以为然。兵变之时,张公谨守卫玄武门,将营救李建成的人马阻击于玄武门之外,立下汗马功劳,从此一跃而上,受封左武候将军、定远郡公、代州都督,无论爵位还是官职都在王君可之上。

“然后呢?”王君可盯着二人冷笑。

翟昌正要回答,令狐德茂忽然道:“张氏另有一女,品性才貌不下于窕娘,愿意许给令公子。”

“嫡出?庶出?”王君可道。

“嫡女……只有窕娘一个。”令狐德茂道。

王君可猛一拍几案,坚硬的枣木几案竟然“咔嚓”一声裂开。令狐德茂和翟昌二人吓了一跳,脸色大变。

“老匹夫辱人太甚!”王君可怒不可遏。

便是屏风后的玄奘等人也吓了一跳,鱼藻满脸羞怒,想要冲出去,却被李澶死死抱住,拼命冲她摇头。

玄奘摇头不已,也无怪王君可和鱼藻被激怒,庶女,便非正妻所生,而是妾婢所生。在唐律中,妾婢乃是贱民,可以随意买卖:“妾通卖买,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甚至打杀了,刑律也是杖一百“奴婢有罪,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妾婢所生的庶生子女,地位也是不高。大唐的婚姻礼法极为严格,等级森严,嫡庶之别,比起土庶之别,甚至犹有过之,因为它涉及家族乃至王朝的继承权问题。魏晋以前还好,但是从西晋永嘉之乱一直到北朝,对庶出的轻视更是登峰造极。大唐皇室起家于关陇,对嫡庶之分是历代中最为宽容的,然而一旦涉及家族继承和婚姻,嫡庶之分便极为分明,上自皇室,下到官宦百姓,都恪守礼法律令,譬如高官子弟的门荫,便有规定:庶孽与酗酒、疾病等同,不得入选荫官。

庶孽,便是庶出。妃妾所生之子,犹树有孽生。连魏徵都认为:“自周以降,立嫡必长,所以绝庶孽之觊觎,塞祸乱之源本。”

王君可堂堂一州刺史、彭泽县公,张敝居然要把庶女许配给他儿子,此举事实上就是对王君可的羞辱。

王君可狞笑:“看来张敝是瞧不上我这个新官之辈了!”

翟昌见王君可误会,急忙道:“非也,非也。张公”

这时,令狐德茂却暗中扯了他一下,翟昌愕然。令狐德茂微微摇头,翟昌纳闷地闭嘴。

“天下可有恒久不变的土族?”王君可冷笑,“久闻翟弘业精通诗书,可会诵读《哀江南赋》?”

“我”眼见得王君可震怒,翟昌也是惴惴不安,求助地望着令狐德茂。令狐德茂面无表情。

“念!”王君可厉声道。

翟昌深感屈辱,只好念道: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日,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令狐德茂脸色铁青。《哀江南赋》乃是南梁大家庾信所作,梁武帝时,侯景叛乱,饿死梁武帝,肆虐江左,当年南渡江左的衣冠土族遭到空前浩劫,险些被血洗一空。史载侯景“纵兵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不限贵贱,昼夜不息,乱加殴棰,疲羸者因杀之以填山,号哭之声,响动天地……”

待到侯景被诛灭后,富庶天下的三吴一带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堆聚如丘陇,《哀江南赋》写的便是这一惨状。

而事情的起源,仅仅是东魏叛将侯景逃到南梁之后,想向王谢名门求娶嫡女,请梁武帝做媒,梁武帝嫌弃其门第,加以拒绝。侯景于是心怀怨念。

“念得好!王某粗鄙无文,乃是贩马出身,不知道你念得对不对,也不懂这辞章之美。所以想请教二位家主,侯景乱后,江左王谢何在?”王君可阴森森地狞笑,“侯景被平灭之后,南朝衣冠土族,被西魏掳为奴隶。北魏尔朱荣发起河阴之变,一日之间杀尽土族百官两千余人,世家大族屠灭殆尽。每一次王朝更迭,总会有庶族列入郡望,也总会有土族衰微灭亡。”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刺史公想做侯景吗?”

“令狐公欲将当今陛下比作梁武帝吗?”王君可读书不多,却丝毫不傻,当即把令狐德茂给堵了回去,“我只是想请二位家主回去告诉那张敝,土族虽然能传承千年,却也不易保持。它头上悬了一把剑,便是‘累叶凌迟’!三代没有五品以上者,便会被削减土等。如今大势不在老朽土族,而在新朝新官,若是看不清这个,张氏的土族阀阅无非是水波泡影而已。”

令狐德茂沉默很久,抱了抱拳:“老夫一定转告张公!”

“送客!”王君可沉声道。

王君盛进来,引了令狐德茂和翟昌出门。

两人一出刺史府,翟昌便急道:“三郎,方才为何不让我解释?张敝堂兄之女可不是庶女,这误会可大了!”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王君可自已误会了,干你我何事?”

翟昌怔怔地看着他,浑身上下突然一阵阴寒:“令狐兄”

“再说了,王君可要的是张敝之女,可不是他堂兄之女,”令狐德茂面无表情,“除了窕娘,在王君可眼里,其他女儿与庶女并无区别,一样是羞辱。”

“还是不一样啊!”夜间寒凉的空气中,翟昌额头渗满了冷汗,“如此一来,王君可定然深恨张敝,还不定使出什么手段来报复……令狐兄,你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