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昌沉吟道:“可是我敦煌土族同心一致,共御外辱吗?”
“这虽然不错,却不是真正的原因。”令狐德茂道,“真正的原因是,看不清大势的家族早已被淘汰,如今在座的都是顺应大势的家族!”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却谁也反驳不得。
“汉武帝开了敦煌郡以来,王氏、侯氏、曹氏、段氏如今何在?北魏占了陇右之后,把李氏等大族迁徙到魏都平城,结果多少大族从此凋落?如今的李氏虽然重回敦煌,却至今不得列席这泮宫密会。”令狐德茂看着宋氏的家主宋承焘,“今日宋兄也在,若是前凉时宋氏不是出了一位宋繇中兴家族,宋氏能保持这两百年的鼎盛吗?”
宋承焘苦笑着没有说话。令狐德茂说的没错,事实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会造成土族动荡,就以在座的索氏而言,当年索氏名人辈出,大书法家索靖、术土索忱、大学者索敞,然而自北朝以来,索氏日渐没落,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然能维持土族风光罢了。
氾氏家主氾人杰和阴氏家主阴世雄也是脸色难看,因为这两家也是如此。氾氏已经跟索氏沦为垫底就不说了,阴氏若不是迁到长安的家族分支出了位吏部侍郎与皇妃,只怕也拿不出能撑起阀阅的人物。
“令狐,你究竟想说什么?”张敝有些难堪。
“我门阀土族的千百年不败,是用婚姻来维系、人才来支撑、时势来攀附的。对土族而言,为何说江左土族无功臣?因为高门大族攀附朝廷,只为了让家族存在更久,我们自保家世,虽朝代革易,而我之门第如故。”令狐德茂咬牙冷笑,“有寒门抨击我土族最讲礼法而不讲忠,虽然不对,却也没错。因为土族传承千年,哪个王朝配得上我们与其殉葬?所以张兄,土族家的儿女,无论嫡也罢,庶也罢,都只是拿来联姻、稳固家族的。王君可此人心智深沉,绝非小可,瓜沙二州,我对此人最是忌惮,张兄贸然得罪此人,殊为不智!”
张敝闷闷地道:“这话虽然没错,可是王君可马贩出身,我张氏与他联姻,实在是土族之耻。我张氏堂堂太祖武王之后,为了避祸,被一介刺史威胁,献上女儿联姻,实在是羞杀先人!令狐兄,我张氏旁系有女,乃是我堂兄希堂的次女,可以许给他。你便跟他回吧!”
令狐德茂想了想:“这样也好,也不算辱没他。”
“此事已定,咱们继续说下一条议题。”索雍看了看手里的卷册,说道,“便是关于那玄奘的。今日他去了县衙,调阅武德九年奎木狼杀人案的卷宗,问诘仵作,似乎从当年死者尸身的创口看出了一些问题。”
令狐德茂和翟昌脸色顿时变了。
“然后,那玄奘去了”索雍看着卷册,忽然一怔,“去找索易?”
令狐德茂皱眉:“你不是答应我派人杀了索易吗?他还没死?”
索雍脸色不快,却一闪而逝:“这是方才索氏部曲送来的消息。他正要动手的时候,玄奘带着李澶和王家十二娘子忽然抵达,他不便动手……”索雍一边看卷册一边说着,脸色忽然变了,抬头望着翟昌,“那索易说出了你答应吕氏提亲的事!”
翟昌愕然片刻,随即暴怒,抓起桌上一把酒壶狠狠摔在地上,怒吼:“那索易竟然如此大胆!诸位家主,当年我们可是共同盟过誓的!”
索雍额头上满是冷汗,赔笑道:“弘业息怒,息怒。这只是一个旁系族人口无遮拦罢了,与我索氏无关。我那部曲见他说了此事,不敢当场杀他,特意关押起来,任凭弘业处置。”
“我处置他有什么用?”翟昌怒不可遏,“玄奘法师乃是佛子,遍察幽微,一旦让他知道,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玄奘与皇帝的关系你们又不是不知,这分明是要灭我翟氏!”
令狐德茂急忙道:“弘业兄,弘业兄,此事还有补救的法子。玄奘志在西游,早早送他出关,不说能不能回来,便是回来也是数十年后了。咱们的手脚早收拾干净了。”
“莫高窟时你曾经威胁过他,可他听了吗?”翟昌气急败坏,“令狐,我重申一遍,我翟氏世代信佛,我绝不同意你动手解决玄奘法师!”
令狐德茂板着脸转向索雍:“索兄,玄奘如今去何处了?”
索雍擦擦额头的冷汗,认真看着卷册,忽然愣住了:“他……他去了刺史府。”
“去刺史府找王君可?”令狐德茂奇怪,“他要作甚?”
“他是去要王君可的手令。”索雍深吸一口气,“他要去青墩戍!”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一个个全被惊住了。
刺史府后宅正堂,王君可和玄奘、李澶坐在毡毯上,鱼藻跪坐在一旁伺候。
王君可沉吟着:“法师要去青墩戍……已经是三年前的旧案了,物是人非,现在去又能看出什么?”
“不是去看驿站,而是看一个人。”玄奘笑道,“听说当年亲手斩杀吕晟的土卒名叫林四马,已经升为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如今正在青墩戍做戍主。贫僧想去跟他谈谈佛法,只是那青墩戍是军事重地,须得有刺史的公文才行。”
“谈谈佛法……”王君可哑然,狠狠瞪了一眼鱼藻。
鱼藻垂着头,只作没看见。
王君可沉吟半晌:“鱼藻,你和世……李郎君且先退下。嗯,你好生招待一下李郎君,将我从长安带来的郎官清刨出来一坛,请李郎君尝尝。”
“甚好!甚好!”李澶眉开眼笑。
鱼藻一言不发地起身,从屏风后离开,李澶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王君可目送二人离去,倾侧身体,低声道:“法师,世子究竟作何打算?为何隐瞒姓名缠着鱼藻?”
玄奘苦笑:“刺史也知道,您许了李家的婚事,十二娘是不大赞成的。”
“何止不大赞成!”王君可苦恼地揉着额头,“这个女儿我平日真是骄纵惯了,无法无天,连婚姻大事都敢与我作对。”
“可是世子对这门亲事却中意至极。”玄奘道。
王君可当即瞪大了眼睛,惊喜交加。
玄奘想了想:“世子也知道鱼藻不同意,却没有放弃,他便隐瞒姓名陪在十二娘身边,以期能博得十二娘的好感。他用情颇深,贫僧也乐意玉成此事,所以就随着他了。”
“法师做得好!”王君可大赞,“为人父母都想替女儿找个好人家,可父母能安排门当户对的家世,却无法安排他们的夫妇之情。他二人能情投意合,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且看二人的缘分罢了。”玄奘道,“贫僧其实做不了什么,只是在二人之间观三苦聚集,观因缘生灭。”
“哦,就是说他们的姻缘是天定的?”王君可其实没听懂,却深感欣慰,拱了拱手,“法师多成全他们就好,我会安排下去,所有人不得透露世子身份。不过……”王君可有些为难,“青墩戍之事牵涉实在太广,法师还是慎行。这些年我也知道鱼藻一直在调查吕晟旧案,她性子粗笨,也调查不出什么,小打小闹而已,我就并未阻止。可她请了您牵头,这恐怕就要捅破天了。青墩戍,您去不得!”
玄奘严肃起来:“吕晟一案,您了解内情?”
“内情?”王君可装聋作哑,“这是上一任西沙州刺史审的案子,我来时此案已结,又了解什么内情。法师说笑了。我的意思是……从州城去青墩戍一百八十余里,这条路线的西边就是旧玉门关,奎木狼随时都可能袭击你们。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了法师的安全,这份文书我是万万不敢出具的。”
王君可神情坚决,玄奘正要再说,王君盛从门外进来,凑到王君可耳边,低声道:“令狐德茂、翟昌在门外求见阿郎。”
王君可便请玄奘去后堂歇息,自已接见令狐德茂和翟昌。
玄奘刚到后堂,就见鱼藻百无聊赖地在门廊下等着,李澶鼻青脸肿站在一旁,委屈地看着玄奘:“师父,没喝到郎官清,挨了顿打……”
玄奘张了张嘴,也有些无奈。
“法师,我阿爷呢?”鱼藻诧异。
“令狐德茂和翟昌来了,”玄奘解释,“刺史要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