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1 / 1)

鱼藻也红了眼眶,却倔强地擦掉了眼泪。李澶看在眼里,他原本以为吕晟只是考了双科状头,自已凭地位、家世弥补短板,也未必不能与一个死人相争,如今却满怀绝望。这样的吕晟,哪怕死了,活着的人也无法望其项背。

“你与吕晟相熟?”玄奘低声问。

“谈不上相熟,是他的手下败将而已。”索易追忆着当年事,“吕参军写出《叙禄命》,不少相师术土找他辩诘,三言两语便纷纷溃败。老夫也只是那溃败者之一。”

“他到底为何而死?”玄奘问,“谁容不下他?可是那令狐氏?”

索易惊异地盯着玄奘:“看来法师倒打听出不少东西。他如何死,法师不要再追查了,令狐氏当然想杀他,但区区令狐又岂能杀得了吕晟?吕晟走入敦煌,便是走入了一条浩瀚洪流,他是在逆流而上。这洪流没有源头,没有终点,席卷大唐天下,亿万臣民,哪怕这大唐天子也裹挟在其中,泥沙俱下。吕晟注定要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无论何人统治这敦煌、统治这陇右、统治这大唐,刊削青史,千百年以后吕晟都必须是叛臣、逆臣、贼子。哪怕这大唐衰亡,换了下一个朝代,吕晟仍然会被钉死于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玄奘、李澶和鱼藻听得浑身颤抖,如堕寒窟,浑身上下都是冰凉。

“明明可以做十年以后的大唐宰执、人间圣人,他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啊!”索易号啕大哭。

鱼藻忽然暴怒,“铮”的一声,修长的横刀插在索易眼前,刀锋如霜,映出了他的双眼。鱼藻揪住索易的衣襟,吼道:“告诉我,吕晟到底做了什么?”

“你便是王家的十二娘子吧?”索易却并不惊慌,“老夫卦象已成,不久当死,但不会是应在你身上。你也是一个痴苦女子,前些年居然能查到吕氏向翟氏提亲,老夫便再送你一个消息。”

“说!”鱼藻冷冷地道,松开了手。

“你只知道吕氏向翟氏提亲,被翟氏拒了,但你可知道,后来翟氏又答应了!”索易说道。

鱼藻当即呆住了。

“什么?”玄奘皱眉,“翟氏竟然答应了?是翟氏的嫡女吗?”

“当然。便是翟昌的亲生女儿,翟述的亲妹妹,后来被奎木狼掳走的翟纹。”索易道,“此事极为隐秘,敦煌城中恐怕无人知晓,不过吕晟的父亲吕滕要问名纳彩,来老夫这里核对过八字。”

“后来呢?”鱼藻失魂落魄。

“后来吕晟死于大漠,婚事自然是了了。”索易说完站起身,佝偻着身子走到门口,“闭门鼓已响,老夫也要回家陪儿孙了。诸位慢走。”

玄奘朝他致谢,带着李澶和鱼藻离开占铺。

索易关闭铺门,房内顿时一片黑暗。忽然间幽暗的灯光亮起,墙角处一张布幔被人挑开,一人一手提刀一手掌灯,从布幔中走了出来。

“看来你真是一心求死了,竟然说这些话。如此,我倒不便处置你了,那且随我去吧。”

敦煌城修文坊,嘉纳堂。

嘉纳堂是西凉时李暠所立的泮宫[1]。李暠重视文教,曾征召土族学生五百人入泮宫,一时文才鼎盛。直到此时,嘉纳堂仍然留存,成为州学所在,三面环水,一条河渠绕堂而过,极为幽静。

闭门鼓声之中,一顶没有任何标记的二人抬小轿进入嘉纳堂,在中庭台阶下停轿。一条魁梧的人影从轿里下来,却是敦煌张氏的家主,张敝。

张敝进入正堂,堂内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羊毛毡毯,上面摆了七副书案。正中间一张书案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笑眯眯地跪坐,两侧各有三副书案,有五名老者席地跪坐,令狐德茂、翟昌赫然在列。在座竟然全是敦煌七大土族的当代家主,令狐氏、翟氏、阴氏、氾氏、索氏、宋氏,只差李氏。

“抱歉,老夫来迟了。”张敝拱手,坐在了自已的位置上,“索兄,今日要议的是什么事?”

坐在正中间的乃是索氏当代家主索雍,以索氏如今的地位自然不可能凌驾于所有土族之上,不过七大土族的泮宫密会乃是轮值制,每隔一年便换一名家主主持,今年恰好轮到索氏。

索雍笑道:“今日的聚会是令狐贤弟和翟贤弟提议召集,自然由他们来说。”

令狐德茂和翟昌对视一眼,翟昌笑道:“今日的议题恰好与张兄有关,我也不绕弯子了。张兄,今日我和令狐兄去见了王君可。”

“我知道。”张敝点点头,“那马贩子召开军议,要处置令狐贤侄。如何了?”

“呃”翟昌苦笑一声,“令狐贤侄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已经谈妥了。不过王君可提了一件事,须得与张兄商量。他有一子,名叫王永安,如今在长安做千牛备身,明年释褐,估计会外放出去做县尉。王君可想请我与令狐兄做媒,求娶你家的窕娘”

翟昌话还没说完,张敝怒火中烧,猛然一拍书案:“这马贩辱人太甚!”

堂上众人沉默不语,翟昌也尴尬地闭嘴。

“朝代革易,王君可如今已经不是马贩。”令狐德茂淡淡道,“他是朝廷的西沙州刺史、彭泽县公、上柱国。”

“三郎这是什么意思?”张敝瞥着他,“你做这媒人还甘之如饴了?”

令狐德茂也闭嘴。

“别说王君可只是彭泽县公,他便是国公,也无非是沐猴而冠的一介新官之辈。”张敝冷笑,“朝代革易,总有一些跳梁小丑在军前厮杀几年,得了高官厚爵,便以为能跻身土族。他王君可什么东西,并州马贩,也敢求娶我张某嫡女?”

翟昌赔笑道:“张兄息怒,我和令狐兄也不会随随便便做媒,哪能随便一个刺史、武夫便能求娶窕娘呢?只是前些日临江郡王遣了媒人,想求娶王君可的女儿十二娘为世子妃。已经问完了名,即将纳彩。此后王氏也算得上皇室外戚。”

堂上众位家主都有些意外。

“什么时候的事?”索雍问道。

“七八日前吧。”翟昌道,“张兄,这王君可出身虽然微贱,子女这一代却未尝不能出些人才,到了孙子辈”

“此话休提。”张敝毫不客气地打断,“哪怕他子辈、孙辈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三代才能评土族,百年才能列郡望。王君可风评甚差,又与临江郡王结亲,身处凶险之地,想要百年之后跻身土族,千难万难。我张氏绝不会把窕娘嫁给这马贩之子!”

“可……可王君可乃是西沙州刺史,这般拒绝他,恐怕日后极为棘手。”翟昌苦笑。

“那又如何?”张敝傲然道,“所谓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如今虽然不是前凉之时,我张氏却也不会怕区区一介刺史!”

翟昌唉声叹气,求助地望着令狐德茂。

“张兄,”令狐德茂沉声道,“今日是泮宫密会,在座的都是土族家主,我便说几句肺腑之言。”

张敝显然对令狐德茂颇为忌惮,神态和缓了一些:“请讲。”

“算上李氏,我等八大土族传承七八百年,短的也有六百多年。可历代王朝呢,从西汉到大唐,长的三两百年,短的只有十几二十年,王朝更迭如走马,我八大土族的传承为何能超越皇朝,恒久不败?”令狐德茂望着众人,显然这个问题不单单在问张敝。

张敝思忖片刻:“自然是我等家族势大,稳据一方。”

“南朝王谢呢?”令狐德茂冷笑。

张敝哑然,江左王谢自东晋以来,便号称王与马,共天下,势力之强胜过敦煌张氏不止一筹,可如今只是剩了堂前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