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1 / 1)

莫高窟中,玄奘举着火把,正在洞窟里痴迷地观看佛像与壁画,直到李澶在洞窟门口喊,才回过神来。饶是玄奘这些年行走万里,见过无数的佛寺、壁画,仍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莫高窟开凿于前秦,当时有僧人乐僔西来敦煌,到了这座断崖边,正值夕阳西下,落日映照三危山,只见金光万道,祥瑞无边,千万座山峰有如千万尊佛像。乐僔当场顿悟,便在崖壁上开凿石窟修行。随后陆续有僧人前来开凿洞窟。

之后的北凉、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历代的僧人、世家大族、官员显贵,甚至平民百姓纷纷来到莫高窟开窟、造像、建寺,莫高窟成为敦煌佛教的圣地。这些佛窟大都是家窟,凡是规模宏大的洞窟多是大族所建,或者一家一窟,或者一族数窟,也有些平民几家联合造窟。翟氏、李氏、令狐氏、张氏、曹氏、阴氏都建有自家石窟。

石窟形制恢宏,壁画精美,窟内造像细腻传神,石窟的前室建造有窟檐,形成一座座耸立在崖壁上的殿堂。每一座都有栈道相连,层层叠叠横卧于崖壁之上,在栈道上望去,眼前宕泉河波光环绕,更远处黄沙拥堆,气象宏大。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佛窟里亮起了灯,从远处看,崖壁上佛灯朵朵,仿佛天上佛国。玄奘举着火把从翟家窟里出来,李澶道:“师父,圣教寺的竞卖会已经开始了。”

玄奘点点头,两人小心翼翼地顺着栈道贴着崖壁走下去。旁边盖着一些简陋的土坯房舍,开凿佛窟的打窟人也已经收工,正在吃饭。有些人正议论着圣教寺里的竞卖会,打算吃完饭便要去看热闹。

圣教寺就在崖壁下,乃是敦煌三大寺之一,虽然规模并不是最大,却最为古老。山门匾额为西晋大书法家索靖所题。

竞卖会在圣教寺无量院中举办。

这无量院的格局和世俗宅院倒有些相似,一座正方形的回字形院落,正中间是高大的正堂,不过这正堂四面无墙,四根巨大的柱子撑起屋顶,周围挂着纱幔,仿佛露天的戏台。事实上无量院的正堂也恰好就是表演百戏、俗讲的所在。

正堂四周摆着三十几张绳床[1],翟法让坐在主位,右侧是一名神情肃穆、身穿正五品官服的老者,左侧是身穿圆领袍服的长须老者。翟昌坐在翟法让的下首。依次而下都是一群富商巨贾、高官显贵,众人的食床上摆满酒食,互相寒暄谈笑,一起胜饮。

正堂中间则搭着一座双层木台,一层离地一尺,二层离地三尺,顶上垂下八条丝绢。在一尺木台上,八名年轻貌美的乐伎分坐两侧,着飞天的妆容与服饰,正在演奏,有琵琶、箜篌、腰鼓、笙,每人手中的乐器都不同。在她们身前,一组飞天舞伎穿着轻纱长带,提着花篮绕着木台追逐,循环流转,一路上鲜花漫撒,飘逸如仙。

二层的木台上铺着藻井图案的羊毛地毯,正有一群飞天舞伎妖娆而舞,头顶宝冠,项戴璎珞,腰间系绿色长裙,下穿长裤,两两竞相飞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场乐舞高低错落,上下层叠,四周鲜花飞舞,长带盈空,宛如壁画复活,佛国降世。

正堂下的庭院里摆着上百只胡床[2],已经坐满了人,有些是各行会的工匠,有些是参加竞卖会看热闹的敦煌百姓。此时已经宵禁,不可能回家了,众人早有准备,各自带了酒食和坐具,看完热闹,直接在大乘寺投宿。

玄奘和李澶从人群中挤进来,居然看见了在鱼泉驿结识的俗讲师刘师老,女徒弟烟娘抱着琵琶沉静地站在他身后。刘师老看见玄奘,急忙合十:“法师,您也来了!”

“贫僧来长长见识。”玄奘问,“刘公这是要在此讲唱?”

“不敢称刘公!”刘师老受宠若惊,“已经讲唱完了,也是等在这里看一番热闹。”

两人正在寒暄,翟昌坐在高处,一眼便看到玄奘,他急忙起身,把玄奘二人迎上正堂,先吩咐停了乐舞,舞伎和乐伎们鱼贯而散。

“法师,老夫为您介绍一番。”翟昌拉着玄奘来到那名五品官员身边,“这位便是西沙州的孙长史,讳查烈。”

在场的人都知道玄奘的身份,孙查烈不敢怠慢,起身鞠躬施礼。玄奘在州城驿也见过此人,乃是贬谪过来的京官,以孤耿著称,是王君可极为头痛却奈何不得的人物。

翟昌又介绍翟法让左侧那名圆领袍服的老者:“法师,这位是敦煌令狐氏的家主,德茂公。”

玄奘就是冲着此人而来,他仔细打量着令狐德茂。此人年有六旬,身材高大,一张脸生硬如同木板,难以见得表情,却并不乏世家大族的雍容。

令狐德茂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听说法师想西游天竺,却受人所阻?”

玄奘笑了笑:“只是有这样的宏愿而已。”

令狐德茂语气干脆:“我令狐氏虽然以诗书传家,却也一心敬佛。若法师愿走,三日之内,我令狐氏愿意助法师越过关隘,一路护送至伊吾。凉州李都督处,由老夫来说项。”

玄奘沉默片刻,笑了笑:“等贫僧处理完敦煌的私事,再来拜求令狐公。”

“三日之内。”令狐德茂盯着玄奘也沉默片刻,然后竖起手指,“超过时日,只怕沙碛难行,关塞险阻,法师永远无法到达西域。”

瞬息间,两人之间已经是火星四射,语藏刀锋。连翟昌都感觉到了气氛紧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玄奘仍然含笑:“前些日贫僧刚刚跟弟子说过一句话,自古以来西游的僧侣不知凡几,可到头来世人只知道法显,为何?因为其他人都死在了路途中。贫僧愿意做那求法路上的一件枯骨。”

令狐德茂索性闭嘴,一言不发。

翟昌急忙拉着玄奘去引见了其他几位,都是敦煌的巨贾贵胄。

翟法让命人在自已旁边摆了两张绳床,请玄奘和李澶坐下。这时四名侍女上前撤掉二层木台,摆上一张五尺高的胡几,在上面细心地铺上羊毛毡子。一名满脸带笑的滚圆胖子登上木台,抬起双臂虚虚一按,四周安静了下来。

“在下丁守中,乃是圣教寺的寺卿,为寺中管理些俗家杂事。”丁守中笑呵呵地道,“蒙各位贤达高看,推举在下做这场竞买的主持者,在下是诚惶诚恐,两百来斤分量压得腿都是颤的。眼见得稀世珍宝在前,各位耐不住坐太久,在下也耐不得站太久,咱们这便开始竞卖!”

庭院中的人群发出欢呼声。

丁守中大声喊道:“各位要竞卖的商行东家和主事,你们事先都领到了一张竹签,签上的编号便是诸位登台展示财货宝贝的次序。请诸位按次序登台,当场展示,由在场之人竞买。别无规矩,价高者得!”

玄奘还是第一次见识竞买,看得饶有兴味。

第一个登台的是一名西域胡商,瞧模样打扮,像是粟特人。两名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娘各自托着一只木盒,木盒一打开,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华璀璨,耀眼生辉。

“诸位,这便是赤玻璃和绿金晶!”胡商带着两名胡娘在正堂的高官显贵面前一一展示。

玄奘也拿在手中感受了一下,这赤玻璃周身赤红,透明如水,透过玻璃能看清手上的掌纹,手感圆滑,光华四溢。绿金晶却并不是绿色,而是半透明的淡白色,里面又透出淡绿色的晕团,淡淡如同裹着一团清冷的明月。[3]

“贞观元年,大唐天子当今陛下登基,拜占庭皇帝送来的贡物中便有这两样宝物。”胡商很懂得售卖货物,先来了一番故事和情怀,“这两样宝贝极为难得,赤玻璃生于土中,乃是千年之冰化成。而绿金晶则是高山之巅的玉晶,千万年受日月光照,吸收日月元气凝结其中,才形成这淡绿色晕团,真正是上帝……哦不,是仙人赐予凡间的神物!”

玄奘哑然失笑,旁边的翟法让低声问:“法师难道认得这宝贝?”

“赤玻璃的确是生于土中,却不是什么千年寒冰所化,只是一种透明的琉璃罢了。”玄奘低声解释,“葛洪的《抱朴子》中有记载,原料取自沙土,由五种材料进行烧制,具体贫僧也不知。不过据史籍记载,这种原料来自罽宾国,另外还有碧玻璃,来自拔汗那,红玻璃来自吐火罗,赤玻璃倒的确是拜占庭所产。”

翟昌也好奇起来:“法师好博学,那绿金晶呢?果真是凝结了日月元气吗?”

“绝对不是。”玄奘迟疑片刻,“看模样,这种玉石与佛经中记载的颇胝迦倒有些像。此物应该是出自天竺南边的一个名叫师子国[4]的岛国,跟玉一样,是从矿石中采得。”

“哼,这帮粟特人,利之所在,无所不至。”翟昌冷哼一声,“为了钱利,什么鬼话都敢编。”

“都是那李氏坏了门风!”令狐德茂冷笑,“堂堂武昭王之后,偏学那粟特人组建商队,货殖牟利!”

旁边翟法让、翟昌、孙查烈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翟昌面露尴尬之色,只作没听见。

周围人声嘈杂,且不说赤玻璃和绿金晶的仙家气韵,只说这拜占庭皇帝送给大唐皇帝的贡物,就让无数豪门子弟趋之若鹜。经过一番叫价,一名阴氏嫡系以七百四十贯的高价竞得。

第二件宝贝也是胡商所带来,并不甚稀奇,十只橡木桶,装有整整十卡皮赤[5]的葡萄酒,是直接从撒马尔罕不远万里贩运过来,据说在地窖储藏了十年。那胡商打开一桶倒出些许给众人品鉴,远好于敦煌本地所酿,色如琥珀,香气醉人。

有豪商以一桶五百贯的价格竞得。

第三件宝贝还没登上正堂,已经引得堂上堂下全场哗然。一名李氏商行的主事竟然牵上来一匹肩高八尺的汗血宝马!这匹马通体淡金,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体态匀称,背部下方还长着暗色条纹,这便是虎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