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从周围的摊位前取了几枚瓜果放进他的钵盂,玄奘致谢时,那女子轻笑“:法师,我可是一个妓女哟。”
玄奘笑了笑:“佛陀可以度化摩登伽女①,贫僧为何不能接受你的布施?”
那妓女愣了一下,轻笑着:“法师,我还想布施一物,不知法师敢不敢受?”
“何物?”玄奘笑着。
那妓女姿态曼妙地撩下外袍,露出轻纱下朦胧的娇躯:“便是我这身体了。若法师愿意要,今夜且随我到香遍国。”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玄奘沉默片刻:“你这身体,贫僧可以要。却需跟随贫僧回到那迦腻色迦王寺,贫僧为你剃发灌顶,便如那摩登伽女一般,青灯古佛,修行一世。”
那妓女顿时愕然,想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僧人,倒也有趣。口舌之利,真是无人可及。”盈盈一拜,袅袅而去。
玄奘托着瓜果,回到迦腻色迦王寺。他坐在残毁的王塔下,神态虽然从容,内心却是沉重无比。如今的局面虽然早已料到,却没想到会如此举步维艰。尤其十字街头治病那一幕,给了玄奘重重一击。他自幼修行如来正法,对这种占卜、驱魔、祭祀、招魂之类的手段不屑一顾,认为这是末法的象征,可他也深深明白,普通民众难以懂得真正的无上菩提,这些微末手段,反而更能给他们以震慑。
第三章 白鹿原上故人来
第三章
第三章
白鹿原上故人来
这一日,玄奘正要离开王寺去化缘,忽然间听见东门处传来宏大的号角之声。玄奘居高望去,只见东门内的街上,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进入城门。最先是十六头巨象,每头巨象的背上都坐着两名少女,各自挎着一个花篮,沿街抛撒鲜花。随后是一头白象,白象背上搭着一具镶嵌着金玉明珠的巨辇,上面盘膝坐着一名老僧。僧人背后则是十六匹骏马,马背上的骑土都是净人打扮。虽然是净人,但一个个衣衫华贵,显然家世不俗。
整个队伍行走在长街,宛如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白象上的老僧。长街上的人纷纷被惊动,围过来观看,都摸不清这支队伍的来历。人群中商贾众多,这些商贾一个个眼神发直,震惊不已。
“你看那象牙上的箍环,都是黄金啊!连那少女的胳膊和脚腕都箍着黄金和美玉!”
“那值个甚,你看那白象头上的披盖,上好的羊毛毯,上面缀的是猫眼石、祖母绿……那明珠为何那般硕大?”
就在众人的议论中,这支队伍片刻不停,径直往西而去,大家都以为他们要去王宫觐见犍陀罗王,然而到了迦腻色迦王寺的山下,队伍却停了下来。巨象上下来十六名少女,马匹上也下来十六名净人,在白象跟前一个个弯腰屈身,最后面的则跪伏在地,搭建成了一座人桥,那老僧赤脚踩在人桥上,从容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迦腻色迦王寺。
玄奘持着钵盂,站在王寺荒废的山门前,那老僧信步而行,拾阶而上。两人互相凝望着对方,慢慢接近。老僧走到玄奘近前,合十施礼:“见过大乘天!”
玄奘回礼,却没有说话。
老僧也不再说什么,缓步在荒塔间行走,神情感慨,到了两座观音像前,他停下脚步,喃喃道“:观音入土,佛脉断绝吗?如今黄土已经埋到了腰部,大乘天,你认为何时观音像会彻底入土?”
“若你我广开菩提,可以到未来劫。”玄奘道,“若执着枝末之法,恐怕明日亦可入土。”
那老僧大笑,转回身来:“大乘天,你知道我是何人?”???
“有所耳闻。”玄奘道。
“说说看。”老僧在他对面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贫僧听说,大雪山中有一国,名曰婆罗伽。国中有一寺,无名。寺中有一僧,名曰娑婆寐。这娑婆寐自言,其寿两百岁,生于两百年前的鸠摩罗笈多一世的时代。他长年居住山中,数十年不出世,一旦出世,则以白象为坐骑,前有妙龄少女,后有婆罗门净人。”
“还有呢?”老僧笑吟吟的。
玄奘严肃起来:“他擅长陀罗尼咒术、星象、占卜、护摩火祀、曼荼罗坛法、印契、灌顶、符咒、双修。介于僧俗之间,外人称为仙人。”
“说得不错。我就是娑婆寐。”娑婆寐感慨,“事实上,我出身于那烂陀寺。一百岁的时候,因为与戒贤的师父护法菩萨理念不合,离开了那烂陀。但至今僧契犹在,每年的供养都如数给奉。”
玄奘沉默,这个他倒真不知道。在那烂陀寺,对此人禁忌颇深。
“看见我,大乘天为何有种戒备之意?”娑婆寐问道。
玄奘淡淡道:“道不同,路不同。贫僧修的是正法,而你修的是末法。”
娑婆寐大笑:“和戒贤那些人的说法一样,我听得多了。但是大乘天,正或者末,是我佛家内部的纷争,无论如何,到底是佛法。”
玄奘有些迷茫,好半天才慢慢点头,却悠悠长叹。
“着!”娑婆寐一击掌,“既然如此,老和尚就没有白白来这一趟。”
玄奘沉吟:“是谁请你来的?那烂陀寺还是戒日王?”
娑婆寐哈哈笑着道:“大乘天啊,你慧眼通天、体察入微到如此地步,连我都心惊,却为何会受那群外道的鸟气?实不瞒你,是戒日王亲自到大雪山来邀请我,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因为戒日王很清楚,你修的如来正法,可以让世人大彻大悟,成就无上菩提。但却不能呼风唤雨,召神驱鬼,号令万物生灵,令众生敬畏、慑服、膜拜。这就是法和术的区别。老和尚我擅长的,恰恰是此法。在这混乱暴虐的犍陀罗城,也恰恰需要此法。”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贫僧来到王城这几日,虽然举步维艰,却不曾去找犍陀罗王的原因吗?”
娑婆寐摇头:“老和尚已经在城外观察你几日,说实话,不解。以法师您的口吐莲花,再加上犍陀罗王祖上信仰佛教,恐怕三天两夜就能说服他皈依。你却为何宁愿受那帮愚民的凌辱,也不愿先度化了这犍陀罗王?”
玄奘望着入土观音像,淡淡地道:“帝王护法,我佛法昌盛;帝王灭法,我佛法衰微。千年来我佛法始终逃不过这轮回,这是为何?因为由始至终,佛法传播靠的是帝王强权,盛衰在帝王喜怒之间,若是种进众生的心中,植根于灵魂,即使王权如那磨盘碾压,也无法磨灭。所以,贫僧想把这佛法,种进犍陀罗的民心之中。”
娑婆寐不禁有些佩服,却笑着摇头不语。
“若是你以术法来震慑,即使成功一时,当民众看到更惊人的神迹,又会改投他人。佛陀无上法力,你见他用过几回?正是这个道理。”玄奘道,“前日十字街上,那老者用诡术救那濒死的妇人,令玄奘感慨颇深,更是对此念深信不疑。”
娑婆寐笑道:“大乘天,说起这事,当日我就在城外,对此事也颇为关注。那妇人的症状,你认为是如何形成?”
“滚圆的肚子是因为她吃了胀气之物,在腹中淤积。”玄奘道。
“没错。”娑婆寐沉吟,“让肚子鼓胀,我有十六种方法,其中九种是用一些异虫,并不罕见。”
“至于身体扭曲,更简单,那妇人是底也伽中毒,底也伽又称罂粟,汁液提取物可制成膏状,能治百病,也能令人成瘾。一旦断掉吸食,就会瘾性发作,身体拧成各种奇形怪状。”玄奘解释,“那老者后来给她的黑色软膏,就是底也伽膏。”
娑婆寐点头:“我当时听净人们讲述,也大致如此判断。那么浑身皮肤溃烂呢?当时老和尚不在场,无法亲眼见到。”
“这点罕见一些,是黄铜症。黄铜铜质温良,但有些人体质特殊,触碰黄铜之后,身上皮肤会长出癍癣,过几日就好,但持续接触,不到半日,癍癣就会溃烂,继而呼吸艰难,窒息而死。贫僧曾经见过。”
娑婆寐严肃起来“:这种病症,老和尚听说过,却没见过。一百年前派人四处寻找,但有这种特殊体质的人,十万中难得有一,一直未能找到。大乘天,你既然对那老者的手段明察秋毫,当时为何不破了他?反而受那羞辱?”
“因为,”玄奘顿了顿,“那妇人的嘴唇是刚刚豁烂的。他们为了对付贫僧,不但让这妇人触碰黄铜,吃了胀气之物,让她底也伽毒瘾发作,还豁烂了她的嘴唇。若贫僧拆穿那老者,这妇人只怕要受更大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