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犍陀罗王冷笑,“佛教早已在犍陀罗断绝了两百年,这个僧人一人一马,带着佛像浩荡入城。若不引起别人的反弹,那倒稀罕了!哼,他自东而来,不消说,自然是戒日王出手了!”
夜色笼罩山冈,工匠们早已散去,玄奘独自坐在荒败的佛塔前,山下灯火摇曳,密密麻麻的人影举着火炬涌了过来,足足有两三千人,将玄奘团团围住。火把的映照下,所有人都面目狰狞,满怀愤怒,操着各地的语言,大声斥骂。
“你这僧人!”一名老者走了出来,指着玄奘道,“这犍陀罗,佛脉已经断了两百年。你来到王城,搞如此大的阵仗,到底有什么目的?”
“无他,贫僧欲重续佛脉而已。”玄奘道。
“做梦!”老者呸了他一口。
“有何不可?”玄奘从容端坐,“无论何种教派,皆心系众生,代上苍教化四方,赐给众生福祉。你可有例外?”???
“当然没有。”老者道,“我派驱魔、祈福、占卜、招魂,能解众生一切忧愁。”
“你能解众生一切忧愁,是因为众生有忧愁。你能使众生无忧愁吗?”玄奘问。
老者顿时瞠目结舌,这问题竟然是矛与盾,无论如何回答,都会让自已彻底溃败。人群中一时悄无声息,众人都意识到,这名僧人不简单。
一名拜占庭人走了过来:“谁为雨水分道?谁为雷电开路?使雨降在无人之地,无人居住的狂野,使荒废凄凉之地得以丰足,青草得以发生。雨有父吗?露水珠是谁生的呢?冰出于谁的胎?天上的霜是谁生的呢?”
玄奘沉吟半天,才叹息一声“:造化之神秘,又岂是我等凡俗可以触摸?”他顿了一顿,“如你所言,这造物自然便是你们的神了?”
“一切荣耀归于神。”拜占庭人道。
“既然如此,贫僧也想请您代问神。”玄奘问,“贫僧是何物,贫僧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这个问题要回答也简单,拜占庭人道:“你本是神造物所生的凡俗,从神的怀抱而来,回归神的怀抱而去。”
“那么贫僧要问,既然能回归神的怀抱,贫僧今生自然是广做善事,崇敬神祇,才会有这福缘吧?”玄奘问。
“那是自然。”拜占庭人道。
玄奘道:“既然如此,神为何又会将贫僧从怀抱中推开,投入这污浊人世,受这无穷苦处?”
拜占庭人哑口无言,他的教派本来就不以解释轮回见长,可一旦交锋,众生的来源与归宿又是必定提及的话题。这时一名波斯人走了出来:“最初,善与恶两大本原并存,思想、言论、行动皆有善恶之分。当两大本原交会之际,巍峨壮观的生命宝殿起于善端,阴暗的死亡之窟立在恶端。世界末日到来之时,真诚善良者将在天国享受神的恩典和光辉,虚伪邪恶之徒将跌落黑暗的地狱。诸位,这僧人分辨不清善与恶,真诚与伪善,当你们和他进行交谈时,容易上当受骗,错误地选择邪恶。”
“一切皆分善恶?只分善恶?”玄奘问。
“当然,这是神的指示。”波斯人道。
“贫僧学会了一道咒语,可以令大地分裂为深渊。有一天,贫僧行走在路上,遇见一个孩童,骑在一匹惊马上,冲向另一个孩童。”玄奘缓缓道,“于是贫僧念动咒语,大地分裂,惊马和孩童跌落深渊,另一个孩童安然无恙。贫僧要问,救一人而杀一人,贫僧所为是善,是恶?”
众人都愣了,苦思如何回答。
玄奘又道:“若救下的孩童是贫僧的亲人,跌落深渊的孩童是陌生人,贫僧所为,是善是恶?若跌落深渊的孩童是贫僧的亲人,救下的孩童是陌生人,贫僧所为又是善是恶?”
这次连波斯人都无解了。众人不服,沉默片刻后,又有人改变话题,继续驳斥玄奘。这一夜,前后三百人,三百个问题,玄奘端坐浮屠塔下,一一驳斥,竟无一人能支撑片刻,往往三言两语就被击败。整个王城都轰动了,无数的百姓、商贾赶来迦腻色迦王寺,听玄奘舌战群道。???
宫城上,犍陀罗王已经站了几个时辰,他派遣心腹,将玄奘和诸外道的对答一一禀报,详细到一字一句。犍陀罗王仔细品咂,忍不住将栏杆拍遍:“这个僧人,好生厉害!他到底是何人,可曾打听出来?”
派去旁听的心腹禀报:“属下去找那群送佛像的工匠打听了,说此人叫玄奘。并非天竺人,而是大唐之人。”
“玄奘……”犍陀罗王沉吟片刻,脸色立刻变了,“他梵文名字可叫摩诃耶那提婆奴?”
“陛下,您知道此人?”城卫将军问。
犍陀罗王缓缓点头“:十年前,他曾路经我国,往来于吐火罗和西突厥的商贾对其推崇备至,本王本想召见,他却已经渡河东去。三年前听说一个大唐僧人环游五天竺,抵达咱们正南的狼揭罗国,一路击破无数外道,声名赫赫,朕派人延请,却又扑空了。十天前,本王派到曲女城的细作回来禀报,说戒日王召开曲女城辩经大会,一个大唐僧人立论之后十八日无人敢战,上尊号:大乘天。声名震动五天竺。若是本王没猜错,那就是眼前此人了,大唐玄奘,摩诃耶那提婆奴。本王对他仰慕十余年,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出现在本王的眼前!”
“陛下,”城卫将军忧虑了,“这位玄奘法师看来身陷险境啊!”
“绝不能让他有危险!”犍陀罗王断然道,“这个和尚牵涉太大,且莫说戒日王那边,就算是大唐帝国的皇帝陛下,也与此人关系匪浅。更何况,咱们西突厥如今的可汗是薄布,薄布的父亲,上一代可汗阿史那?泥孰与玄奘相交莫逆。甚至连吐火罗王的父亲,上一代吐火罗王呾度设也是此人的好友”
正说着,突然间迦腻色迦王寺前的人群开始暴动,无数人朝前涌去,火把光影中,彻底把玄奘吞没。
犍陀罗王急了:“快,派人去保护法师……本王亲自去!”
玄奘果然陷入了危机,很多人被他反驳得理屈词穷,竟然鼓动四周的百姓,捡起石块朝玄奘乱砸。一时间,无数的石块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玄奘安坐不动,任石头砸在头上、身上、脸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仍然端坐浮屠塔下,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从容淡定地望着众人。
周围的人愤怒了,纷纷大吼:“烧死他,烧死他!”
一些人将手里的火把掷了过来,很快玄奘四周燃烧起了熊熊火焰。正在此时,山下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犍陀罗王率领骑兵冲上山坡,众骑兵挥舞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将周围的人群驱散,然后用长枪将四周的火把挑开。
犍陀罗王急匆匆赶来与玄奘相见:“请问您可是大唐僧人玄奘法师?”
“正是贫僧。”玄奘低头合十,脸上的血落在掌心。
“果真是大乘天!却要在本王这里受这般苦楚!”犍陀罗王心痛不已,愤怒地大吼,“传医土!传医土!”
立刻有骑兵疾奔到山下,砸开一座医馆,把医土驮在马背上来给玄奘疗伤。伤口挺严重,有些深可见骨,医土缝合伤口之时,玄奘默然不动,口中诵念经卷,连肌肉都不曾颤动,周围的人惊叹不已。
等处理好伤口,犍陀罗王低声问“:法师,本王听说一个月前您还在曲女城论道,为何忽然间来到犍陀罗?”
玄奘睁开眼睛,笑了笑:“贫僧说过,是来接续佛脉。”
犍陀罗王苦笑“:法师就不要和本王打机锋了。如今的犍陀罗危机四伏,波斯人、大食人、突厥人、天竺人,四大势力角逐,互相绞杀,阴谋暗战层出不穷,法师您是高僧大德,何必蹚这摊浑水呢?”
玄奘默默地叹息,回头看着半掩入土的观音像,黯然道:“难道贫僧坐看这观音入土么?”
犍陀罗王叹息:“本王是土著人,世代居住于犍陀罗,两百年前家族也是佛徒,十方世界,万事万物都有兴衰轮回。连佛陀都预言过会有末法①,您又何必强求?”
这次玄奘思考了很久,才道:“陛下可知道,贫僧方才提出三问,贫僧是何物?贫僧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其实还有一个问题,贫僧来到这娑婆世界,所为者何?这个问题,至今不曾明白。今日来到这王城,看到这入土观音,贫僧常恨自已为何不生在佛陀未灭时,那时,我到底漂沦何处,为何没有这份福缘?可如今挨了一顿打”玄奘指了指头上的白棉布,“贫僧忽然顿悟,或许我恰恰就是要生在这法到末枝时。”
犍陀罗王苦笑:“法师您要弘法,本王当然没有异议,可您的安危本王怕护持不住啊!要不这样,法师,您且住到王宫之内,本王回头召集这些外道,严厉告诫他们不得伤害法师,等事情谈定,您再出来。”
“若是如此,贫僧这顿打白挨了。”玄奘大笑,“陛下且回去,日后贫僧就住在这迦腻色迦王寺,每日里沿街托钵化缘,看一看这众生万相。”
犍陀罗王大惊失色:“这可不行啊!法师,您这是自寻死路!”
“无妨,”玄奘却很从容,“他打任他打,他骂任他骂,贫僧打不过他,却骂得过他。当然,还请陛下重申一下犍陀罗的律令才好,贫僧的口舌可快不过利刃,不想稀里糊涂地被人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