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1 / 1)

玄奘有些悲伤,却也有些安慰,面对这种以佛像售卖金钱之人,他实在有些迷惘。

玄奘走到一家石雕作坊,对着坊主合十:“贫僧有礼了。”

“法师可是要布施?”坊主问。

“不。”玄奘道,“贫僧想买些佛像。”

坊主大笑:“这何须买,和尚尽管拿便是。”

玄奘道:“贫僧要得多一些,拿不动。”

坊主不在意:“拿不动,给你用车装。”

“也好。”玄奘点点头,指了指周围,“这些,贫僧全要了。”

坊主愣了:“我……全作坊的,你都要了?”

“不是。”玄奘道,“贫僧说的是,您和周边六家作坊的佛像,无论大小,贫僧都要了。”

坊主呆呆地看着他,还以为这个和尚得了失心疯。玄奘从马背上拎下一个袋子,提到坊主面前,哗啦啦一倒,三百枚银币落在了地上。这些钱还是辩经会之后戒日王的赏赐。当时戒日王赏赐了他金币一万、银币三万、僧衣一百套,玄奘拒绝了,只是临行前,戒日王又让人给他在马背上装了三百银币,充作路费。

这是玄奘第一次动用这笔钱,看见这些银币,他顿时就是一愣。原来这批银币并不是戒日帝国自已铸造的银币,而是萨珊波斯银币。在中亚商路最为通行的货币中,金币是拜占庭所铸造,银币则是萨珊波斯所铸造,至于铜币等辅币,各国都有。且无论拜占庭金币,还是波斯银币,铸造年代不同,钱币重量大有不同,因为几乎每个国王即位,都要铸造自已的金银币,换算起来相当麻烦。这批银币是库斯鲁二世银币,正好与开元通宝等重。正面是库斯鲁二世的侧脸半身像,背面是拜火教祭坛。库斯鲁二世在位三十八年,国力强盛,经济繁荣,贸易发达,铸币地点多达一百二十处,所以银币流传最广最多。

从戒日王送他波斯银币这件事上,玄奘立刻就明白了,他若失败,戒日王必会否认他是天竺委派,以避免刺激到各大帝国。玄奘心下有些苦涩。

“长者,不知道这些银钱,够不够买你们六家的佛像?”玄奘问道。

“那肯定是不够的。”坊主惊讶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法师,您买这些佛像要运往何处?佛像沉重,价格倒罢了,运输却无比麻烦。”

“不远。”玄奘一指西边,“贫僧要将佛像运到王城!”

富楼沙是一座贸易重镇,是波斯帝国、天竺国、中亚诸国的贸易通道,更是一座军事重镇,城南是高原山地,城西扼守着开伯尔山口。这座山口是从波斯帝国进入犍陀罗的必经之地,整条峡谷全长六十里,两山夹峙,曲折蜿蜒,最窄处仅有五十尺宽①。这座山口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而北面喀布尔河绕城流过,进入印度河之后向南流淌,正好把富楼沙城半包围,形成一个天然的护城河。

时值黄昏,落日没于城西的山脉高原之中。城东,商旅们紧赶慢赶来到了城门口,等待入城。就在此时,忽然东面尘土飞扬,遮天蔽日,门卒大吃一惊,还以为有大队人马袭城,当即飞奔上城楼,吹响了号角。

呜呜的号角声响彻全城,顿时王城守卫部队被惊动,纷纷赶赴东城,甚至犍陀罗王也匆匆登上城头。城内一片大乱,拥挤在城门的商贾更是推搡拥挤,拼命要入城躲避。

远处的烟尘越来越近,犍陀罗王凝目眺望,顿时有些愕然。那烟尘席卷的半空中,赫然飘浮着一个个巨大的佛头!烟尘漫卷,佛头忽隐忽现,离地十余丈高,密密麻麻,似乎漫天诸佛踩着烟尘悠然而来。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个异象,都愣住的,呆若木鸡,甚至城门口拥挤逃命的商贾也傻了,回头望着这一幕。

那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这时众人才看清,竟然是几百辆牛车,拉着一堆堆的佛像,前后又有数百人推拉。这些佛像有大有小,小的装了满满一车,大者则竖在特制的牛车上,由五六头牛拉着,佛像前后绑定,巍然耸立十余丈。

而车队的最前方,却是一位牵着白马的僧人。杂色僧衣,目光平静,带领车队径直朝城门处而来。

缁衣牵白马,浩荡入王城。

犍陀罗王看得瞠目结舌。他是当地土著人,西突厥灭掉嚈哒帝国之后,占领吐火罗、犍陀罗等地,除了吐火罗这个最重要的大城由统叶护可汗派了自已的长子呾度设统御,其他各国如果王嗣断绝,就委任当地人出任总督,犍陀罗王其实就是西突厥委任的总督。

犍陀罗王皱眉:“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刻有守城的将军下了城墙,赶往城门外,拦住玄奘等人询问。

玄奘道:“贫僧大唐僧人玄奘,只是经过犍陀罗,想入城居住几日。”

“那你带这些佛像作甚?”那将军问。

玄奘问:“王城可有规定,僧人不准携带佛像入内么?”

“这个……”将军语塞,“可……你带如此多的佛像……”

玄奘笑了:“既然允许携带佛像入城,多与寡并未规定,贫僧似乎并无触犯王法。”

将军有些狼狈地望着城头的犍陀罗王。犍陀罗王也大致明白了,想了想,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下了城墙。那将军这才点头:“可以入城,不过入城需交税。”

“贫僧行走各国,僧侣从来不需要缴纳入城税。”玄奘道。

将军恼了:“可你携带如此多的佛像……”

“请问将军,犍陀罗规定,僧人携带的佛像多了,就需交纳入城税么?”玄奘问。

“这个”将军彻底凌乱了,知道凭口舌在这和尚面前占不了丝毫便宜,无奈地挥挥手,不搭理他了。

玄奘牵着白马当先而行,后面的车队轰隆隆地跟进,周围的商贾急忙躲避,闪开一条大道。到了城门处,雕工坊的匠人们将高大的佛像缓缓放平,这才勉强通过城门。

富楼沙城西高东低,两侧高中间低,形成一个平缓的谷地。王宫在西北缓坡上,周围是原住民的房舍,在王宫前鳞次而建。至于外来商贾则大多聚集在城东,店铺、妓院、坊区、住宅、神庙寺祠、客舍酒楼应有尽有,繁华而混乱。

而城南却颇为荒芜,曾经佛教最辉煌的时刻,城南建造有大批的佛寺,一座座精美的佛寺佛塔耸立在城南山坡上,俯瞰全城。但如今,寺庙萧瑟,佛塔毁弃,只剩下一座座残垣断壁,映照斜阳。乌鸦狐兔出没其中,蒿草藤蔓缠绕四野,曾经有多辉煌,如今就有多寂寞。

玄奘带领车队和佛像,径直来到这片寺庙废墟。这山上的一座庙宇名为迦腻色迦王寺,是佛教最兴盛时期,贵霜帝国的迦腻色迦王建造的。其中一座佛塔,高四百尺,塔基所占地面方圆一里半,周边大大小小的佛塔数百座,但此时巨塔坍塌,小塔摧毁。在巨塔的不远处,有两座观音像,一东一西。当时曾有预言:观音入土,佛脉断绝。

而此时,东面那座观音像已经被黄土埋到了胸口。

这句预言,这个征兆,让玄奘内心悲凉。他默默地走到观音像前,茫然地望着四周残毁破败的景象,禁不住泪流满面,跪地哭道:“佛陀成道之日,我到底漂沦在何处啊?为何此时才来到这里!”

周围的工匠们默默地看着,玄奘站起身,吩咐:“把佛像卸下,安置四周。再帮贫僧打扫出一间石室。各位就可以离去了。”

工匠们开始忙碌起来,几百人一起忙碌,声势浩大。城内的主道上,众人也都在注意着,好奇这个僧人为何携带如此之多的佛像,连犍陀罗王都在宫城上关注。一见玄奘居然要安置佛像,犍陀罗王当即色变:“这个和尚,要惹出大麻烦了!”

城卫将军不以为然:“一介僧人而已,又能如何?”

犍陀罗王摇头叹息:“此时,我犍陀罗局势太过微妙,伊嗣侯三世率领波斯残族抵达之后,引发三大帝国逐鹿,大食人想通过伊嗣侯三世进入天竺,戒日王想占据我犍陀罗,而吐火罗王也接到西突厥薄布可汗的命令,打算想方设法吃掉这六十万波斯人,壮大吐火罗的实力。只是吐火罗王的军队都已经开赴碎叶城,参与西突厥内部的争斗,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敏感时刻,这个僧人一来,必然会引发一场乱局。”

“可臣还是不明白,一个僧人能引发什么乱子?”城卫将军问。

“你看。”犍陀罗王指着城中。

这时,城中大道上,已经聚集了成百上千人,正朝着玄奘方向呐喊、呼喝。有些人举着火炬,有些摇动着图案狰狞的幡,有些则抬着神像。无数人呐喊着,向城南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