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1 / 1)

玄奘一惊,急忙跳下绳床,飞一般奔到了院子里,波光月色下,两个老僧含笑望着他。其中一名苍老的僧人,正是玄奘的师父,五天竺大乘佛教领袖,那烂陀寺的住持,戒贤法师。他身边那人,也是那烂陀寺的高僧,师子音。

戒贤法师今年已经一百一十三岁高龄,身子骨还硬朗,精神也好,只是患有严重的痛风,日常出行需要乘坐肩舆,因此最近十多年就没离开过那烂陀寺。玄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师竟然在这深夜赶到了曲女城,赶到自已的院子里。他心中一沉,知道必有大事发生,上前毕恭毕敬地施礼,双掌合于胸前,然后鞠躬。这是九礼的第四礼,也是他和戒贤法师的日常礼。

“老师,您怎么这会儿赶到曲女城来了?这一路颠簸,身子吃得消吗?”玄奘颇为担忧。

这时戒日王从房间内走了出来,有些惭愧:“是朕邀请的法师。”

戒贤法师道:“十年未出那烂陀寺,一路上看看恒河风物,心境倒也更好一些。这一路上,戒日皇帝派遣的使者细心安排,我很好,你不用担忧。”

两名净人①抬着肩舆将戒贤法师送到房内,众人跟随进去。两名净人退出去,关上房门。

“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玄奘问,“怎么连您都离开了那烂陀?”

戒贤法师喟叹:“我离开那烂陀,自然是来找你。半个月前,陛下派遣使者到那烂陀,想要我委派你去办一桩大事。这件事对佛门功德无量,何止七级浮屠。可我也深知其中的凶险,必须来与你商议,听听你的意思心里才踏实。”

玄奘点头:“弟子明白了。请问老师,到底是什么事?”

“请陛下来说吧!”戒贤法师道。

“好吧!”戒日王也不兜圈子了,径直道,“这件事朕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筹备,只是无人可以胜任。自从见到法师之后,朕就认定,唯有法师您可以帮朕。只是此事太过危险,因此才请来戒贤法师,请法师仔细斟酌。”

“哦?”玄奘倒真稀奇了,“贫僧一介僧人,又能为陛下分担何事?”

“朕想请法师去收复一个国家!”

第二章 西游中的西游

第二章

第二章

西游中的西游

玄奘这回彻底愣住了。他今生经历的事情,凶险离奇不知有多少,再加上万里西游,九死一生,他的心早已如磐石枯井,风波不动。可今日,玄奘却被震惊了。戒日王请一个僧人帮他收复一个国家?

“是这样的。”戒日王也知道此事匪夷所思,急忙解释,“法师从西域来,可曾经过犍陀罗?”

玄奘点头“:贫僧当年就是从犍陀罗渡过印度河,进入天竺的。曾经在都城富楼沙住过几日,如今城市荒芜,居民稀少。城中大都是商贾。波斯人、突厥人、粟特人、天竺人,甚至西方的拜占庭人,各国之人混居,城内毫无秩序,杀人越货,无所不为。”

戒贤法师露出缅怀的神情:“唉,犍陀罗竟然混乱至此吗?当年的佛家胜景,恐怕再不可见了。”

“是的。”玄奘道,“犍陀罗境内有佛寺一千多座,但全都荒废萧条,少有人烟。佛塔也都坍塌成了废墟。”

犍陀罗对佛教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佛教传播世界,就是以犍陀罗作为中转站。早期佛教不准造像,偶像崇拜只能以佛足、佛牙、佛迹等局部物品代替。传到犍陀罗以后,因为它地处各种文明交会之处,佛教吸收了古希腊的雕塑艺术,形成恢宏壮丽的佛教雕塑,这才从此向北传播,进入西域,进入中国,盛行于东方。

戒日王道:“一千年前,犍陀罗一直是我天竺的领土,它是扼守五河地的西方门户,凡要进入天竺,必须经过犍陀罗。一千年前,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占领犍陀罗,打到了印度河边。后来虽然亚历山大退兵,但犍陀罗却再也不是我天竺的土地了。希腊人、波斯人相继统治,随后又落到贵霜帝国手中,两百年前,嚈哒人灭掉贵霜帝国,占领犍陀罗之后,更是毁寺灭佛,屠杀僧侣,将佛教摧毁殆尽。八十年前,突厥人灭掉嚈哒,统御犍陀罗,一直到如今。法师,正因为犍陀罗这个西方门户一直落在外族手里,天竺国才屡屡遭受外敌入侵。如今,萨珊波斯大崩溃之后,伊嗣侯三世率领残部又到了犍陀罗,一旦控制不住,天竺恐怕就会再次迎来外族入侵。”

戒日王详细讲述着,最后他站起身,双掌合十,朝着玄奘深深一拜:“法师,朕想让您去收复的国家,就是犍陀罗!”

玄奘急忙把戒日王搀扶起来,他早已经猜出戒日王的打算,却仍然不解:“陛下,您想收复犍陀罗,为何不直接派兵过去?”

“法师您有所不知。”戒日王苦笑,“若是能直接派兵,朕去年冬天亲征旁遮普时,早就挥军渡河,把波斯人驱赶出去了。可是,不行啊!犍陀罗如今隶属于西突厥,吐火罗王派遣总督统治,朕只要过河,突厥势必挥军南下。就算朕不怕突厥人,别忘了还有伊嗣侯三世,他必定会帮助突厥人将朕的军队彻底歼灭,然后乘胜渡过五河地。更麻烦的是,就算朕有诸佛眷顾,把突厥人和伊嗣侯三世都打垮了,可伊嗣侯三世的背后,还有大食人在虎视眈眈。所以,朕根本无法开战。”

玄奘这才明白其中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敢情现在的犍陀罗,就像一块巨大的肥肉,谁都想吃,谁都不敢张嘴。戒日王的顾虑自然不必说了。大食人想吃,直接就会受到突厥人和天竺人一北一东的夹击;甚至犍陀罗的现任主人突厥人都不敢吃,只要突厥敢派兵南下,东边自然要引起戒日王的反弹,更难过的是,西边的大食人就会直插突厥的侧后方,把突厥大军和它的大本营割裂开来。

最舒坦的反倒是伊嗣侯三世。他带着一帮残部进入犍陀罗,三大帝国互相羁绊,他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可伊嗣侯三世恐怕也是最焦虑的,这个局势必然持续不了太久,一旦打破,无论是谁先动手,他都会成为那一顿饕餮盛宴。

“那……贫僧又如何帮您收复犍陀罗?”玄奘最不解的问题就在这儿。他一介僧人,怎么去收复一个国家?

戒日王和戒贤法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提婆奴①,”戒贤法师说道,“这也正是我来到曲女城外找你的原因。犍陀罗曾经是我佛教的圣地,当地民众普遍信佛,虽然佛脉断绝了两百多年,各种外道混杂,但当地民众身上仍然存留着佛性。”

“老师,您为何这样断定?”玄奘对此并不乐观,他是亲眼见过犍陀罗的混乱无序的。

“因为犍陀罗人擅长雕刻,时至今日,虽然国内几乎无人信佛,可无论信仰是什么,雕刻佛像,贩卖各地,仍然是普通民众最重要的收入。”戒贤法师道,“老和尚我活了一百多岁,看惯世态人心,绝不相信一个以经营佛像为生的人,内心对佛会没有敬畏之心。只不过无人去点化他而已。”戒贤法师松垂的眼皮内射出睿智的光芒,仿佛看透了世间万象,“因此,陛下的意思是,委派你前往犍陀罗,宣扬佛法,唤醒他们内心的佛性,让这个国家重新皈依,让犍陀罗王重新皈依,我佛教北传的通道将再次打开。”

戒日王道:“只要犍陀罗人信仰佛教,事实上就相当于和我天竺国结盟,朕就会和犍陀罗王达成密约,派遣军队瞬间渡河,进入犍陀罗。如此一来,朕就会在三大帝国的争斗中占得先机,将犍陀罗作为牢不可破的重镇,彻底堵住天竺的西方门户。”

玄奘不动声色,快速分析着这种可能性。靠一个僧人说动一个国家信仰佛教,这在中原几乎不可能,但在小国林立、百教争鸣的西域、中亚和天竺,却比比皆是。经常会有佛教高僧和国王一席长谈,国王便大欢喜,改变信仰。甚至玄奘在天竺各国辩经时,就曾经和一些外道订下赌约,谁输了,谁就改变信仰追随对方。当然,玄奘是赢家。

玄奘思考的时间有点长,戒日王颇有些忧虑,望了望戒贤法师。

戒贤法师道:“提婆奴,你觉得如何?”

玄奘默默地点头:“弟子可以去试一试。”

戒日王大喜,戒贤法师却道:“并非试一试,若去,必定要成。”

“弟子”玄奘犹豫片刻,“定然不辱使命。”

戒日王急不可待:“法师,等您成功归来之日,您就是戒日帝国的国师,朕将请您为朕灌顶。”

这回轮到戒贤法师大喜了,因为这意味着戒日王从婆罗门转信了佛教。而戒日王的灌顶师则意味着玄奘将来会继承自已的衣钵,成为天竺大乘佛教的领袖。当初被玄奘驳斥得托词不出的般若毱多,正因为是三代帝王的灌顶师,才统领小乘佛教的。

“法师,您去犍陀罗,需要带多少人马?”戒日王问,“朕要以国师之礼护送您前往。”

“贫僧一人足矣。”玄奘道。

法会结束三天后,夜三时,玄奘牵着一匹白马离开曲女城,孤身向西,前往犍陀罗。从曲女城到犍陀罗,近两千里,玄奘策马行走了一个月,到了戒日帝国最西部的边疆旁遮普地区,即天竺人日常所说的五河地。

渡过印度河时,玄奘仔细观察,这才明白这条水系对天竺人而言,在军事上到底意味着什么。印度河左岸有八条支流,右岸有六条支流,共同组成一座庞大复杂的水系,所谓五河地,乃是分布在旁遮普平原上的四条支流,加上印度河,整个水系覆盖的区域。这一带河流密布,枝杈纵横,土地肥沃富饶,天竺人占据此地,外族入侵就得一条河一条河地跋涉,每一条河流都是一座天堑。而犍陀罗,恰好位于印度河干流的西岸,失去了犍陀罗,天竺人就直接丧失了最大的一座天堑之河,这在战略上而言是极大的被动。外族一旦渡过五河地,就能长驱直入,再无天险。

玄奘渡过五河地,进入犍陀罗。十年前玄奘曾经路过此地,原本熟悉,然而过印度河渡口之后才发现,犍陀罗的景象与往日完全不同。曾经的村庄、城镇聚集了大批波斯人,这多达六十万的波斯人分散在犍陀罗国内各处,他们大都拖家带口,举族迁徙,于是就在犍陀罗人的村庄城镇外独自修建村落,双方因为争水争地时常发生械斗。

而这几十万人的突然涌入,也吸引了周边各地的商贾。大群的商贾涌进犍陀罗,与波斯人贸易,提供他们日常所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波斯帝国是这个大陆上最富庶的帝国,波斯人富可敌国,虽然弃国外逃,却携带了大批财富,趁着他们穷途末路之时,正好赚钱。有商贾贸易,就有盗贼劫夺、偷窃,整个犍陀罗乱糟糟的一团。犍陀罗王对这种混乱也是模棱两可,一方面自已可以从商贾贸易中赚取税金,另一方面,整个犍陀罗的人口还没有波斯残族多,控制不住。

玄奘一路走过市镇,路边耸立着诸佛、诸菩萨的雕塑,小者只有拳头大小,大者耸立十余丈,更有一整座山峰都被雕成佛像,耸入云天。路边不时有人赶着车,将从深山切割下来的石块运到雕塑作坊,匠人们挥动斧凿,叮叮当当雕刻。来自各国的商贾们正在争执着价钱,将这些佛像贩运到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