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 1)

过了两个多时辰,人群压抑到了极致之时,戒日王、鸠摩罗王和众国王才回来。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只有戒日王神采飞扬,径直走到王座上坐下。宰相婆尼捧着一卷贝叶文书,站在他身后。

侍卫们将刺客推到戒日王面前跪下。

戒日王道:“朕以仁德治国,所有国事,从不以个人私怨为重。今日这刺客受人蛊惑,收人钱财,意图刺杀朕。论理,当严惩不贷。但既然朕说过要宽恕他,就不能食言。来人,放了他!”

侍卫们上前割断他的绑绳,刺客连连磕头,千恩万谢,钻进人群跑得无影无踪。

“但是”戒日王咬牙愤怒,“一个愚昧的莽夫朕可以宽恕,那幕后企图祸乱国家,引波斯人入侵我天竺的元凶首恶却不能宽恕!方才朕与诸王共同审讯刺客,那刺客招供了一个名单,朕将按图索骥,挖出一个个乱党。”

戒日王挥手,婆尼展开贝叶文书,开始念名字,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侍卫上前,从人群中将之捉拿出来,按在地上跪下。刹那间,会场中间跪了上百人,个个都是戒日帝国各王国中权势名望倾重一时之人!

围观的众人一个个脸上色变,婆尼嘴里的音节,仿佛成了索命无常,竟然怎样都念不完。在场的,当即就被捉拿,不在场的,名字一出口,周围的骑兵立刻怀揣王令,奔赴四方,前去各个王国拿人。婆尼这件文书上,竟然整整记载了五百个名字!会场上,直接被锁拿了两百多人,甚至玄奘的旁边,也有一些外道大德被抓。

这两百余人面如死灰,一个个悲苦叫冤,哭号声、哀求声响成了一片。侍卫们拿着皮鞭过去乱抽乱打一通,这些人才闭了嘴,不敢再说。鸠摩罗王等国王都清楚,这是自已和戒日王作的一个交易,只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脸上却都露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强烈要求戒日王严厉惩罚这些人,统统斩首,家眷贬为贱民。

戒日王满脸不忍:“朕虽然遭到刺杀,但更痛苦的却是内心!你们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帝国待你们不薄,五天竺更是生养繁衍你们的土地,你们刺杀朕,朕可以接受,但你们为何要与波斯人勾结,引外族入侵我们的家园和土地?”

囚徒们纷纷叫冤,戒日王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摇头叹息:“这些年朕笃信佛法,佛家慈悲,也不愿多造杀孽。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剥夺你们的种姓,将家眷贬为贱民,朕也于心不忍。婆尼,名单前五人,就地斩首。其他人,连同家眷,驱除出境吧!离开这片土地,朕希望你们能想明白,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家园!”

囚徒们又开始喊冤,纷纷向自已的国王哀求。诸王把脸别过去,假装没看见。这个名单如何处理,本来就是大家讨价还价商议好的,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反悔的?

婆尼大吼:“再有喊冤者,投入水牢,慢慢审讯,直到彻底挖出他背后的同党!”

囚徒们一怔,顿时面面相觑,有些人心中当真是委屈至极,却也明白自已已被自已的王放弃了,一旦被单独抓进水牢审讯,只怕结局更加悲惨。想通此关节,大家一个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谁也不敢再喊冤了。当即被侍卫押走,连同家眷驱除出境。余下五人,被带到会场外,当场斩首。

十八日辩经盛会,就在这阴谋与血腥中落幕。

当晚,玄奘歇在了戒日王的行宫。行宫占地颇大,玄奘独居了一个院落。虽然是临时行宫,建造得也是富丽堂皇。房屋墙壁以竹木编成,用石灰涂饰,刻着精美的佛教壁画,门窗也都绘着各种图案的彩绘。屋顶铺设茅草,然后盖上砖头、木板。至于地面,则用牛粪细细地涂抹均匀,上面撒满鲜花。天竺人认为,这样才最洁净。

推开草叶编织的门,就是青灰色的恒河。明月朗照,恒河流淌,有波光和月光打在玄奘脸上,触之冰冷。玄奘在恒河的月光下打坐,思绪翻腾。

夜一时,院子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偶尔传来金铁撞击的交鸣。玄奘从深沉的入定中睁开眼,就听见戒日王低声吩咐:“你们就留在这里,朕自已去见法师。”

玄奘急忙起身,推开院门,戒日王带着一群侍卫刚到门前。

戒日王笑道:“还以为要搅扰法师的清梦,不想法师竟然没有休息。”

玄奘也笑了:“恒河月色,细细读之,就仿佛一卷经文。怎么舍得睡?”

戒日王大笑,和玄奘走进房中,在绳床上坐下。玄奘给他倒了一杯甘蔗汁,戒日王有些心绪不宁,握着锡杯,欲言又止。

“陛下可是来说明今日的事情?”玄奘干脆挑明。

戒日王一愣:“法师能猜到?”

“陛下说过,既然要玩,那便玩一场大的。”玄奘默默点头,“贫僧方才也在思考,若是陛下不来说明,贫僧或许就会将它永远埋在心中。”

“原来你听到了。”戒日王无奈地微微叹气,“也是。法师天眼神通能对十方世界体察入微,又怎么会看不透朕这小小的伎俩。何况刺客袭击时,法师就在朕的身边。朕原本也没打算瞒着您,只是今日事情繁多,到了这时候才有些空闲,还请法师体谅。”

“不敢当。”玄奘急忙道,“这是国家大事,贫僧一介僧人,本不应当知晓,又怎么敢劳烦陛下亲自来解释。”

戒日王苦笑:“也罢,朕既然来了,就将事情的原委说一说。法师也知道,去年十月底,萨珊波斯的皇帝伊嗣侯三世,率领数十万波斯人逃亡到了犍陀罗。他受到大食人的驱逐,最大的梦想就是向东越过五河地,进入天竺避难。”

玄奘点头:“波斯人进入天竺,对波斯人而言是避祸,对天竺国而言则是灾祸。”

“谁说不是呢!”戒日王叹道,“几十万波斯人散布在犍陀罗一带,隔着印度河东窥天竺。虽然伊嗣侯三世不敢明目张胆地渡河强攻,可有这么大批的外族盘踞在边境,五河地一带已然不稳。去年冬天,朕御驾亲征,接连剿灭了两股叛乱,这背后就是波斯人在煽动。”

“这点贫僧自然明白。但贫僧不解的是”玄奘迟疑片刻,颇有些小心翼翼,“今日陛下为何要演那一场戏,杀那一群人?”

戒日王表情沉重,继续说道“:朕提起波斯人,今日的事自然跟波斯人有关。这两场叛乱虽平,可欲壑难平。朕的帝国已经平静了二十年,诸王的野心也被压制了二十年。当年与朕争霸天竺的国王们也都老了,对他们来说,要么臣服到老死,要么老死前一了当年遗憾。而有些王自然是不甘心臣服到老死的。”

玄奘恍然大悟,道“:波斯扰边,王权不稳,点燃了一些国王内心的欲念。所以他们才会借着这场辩经大会,烧掉佛殿,首先要营造出陛下已经陷入内忧外患的假象,其次暗示民众,神殿被烧,说明您已经不再受到梵天的眷顾。”

戒日王欣赏地看着这个僧人:“法师说得好,继续说。”

“当时陛下虽然猜出这些人的心思,却无法追索纵火的凶手。”玄奘极为谨慎,字斟句酌道,“因为您若要树立权威,必须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查出纵火者,给民众以交代。可这件事内幕复杂,纵火者行动缜密,短时间内又无法查出。这正中纵火之人的下怀。您却不能被他们牵着走,这才要玩一场大的,设计了自已遭到刺杀的凶险一幕。”

“妙,妙!不但对事件剥茧抽丝,甚至连朕的想法都分毫不差!”戒日王被人看破心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兴奋不已,“法师请继续说。”

事已至此,玄奘也只好一一推论,因为他觉得戒日王似乎另有目的,似乎在考察自已。玄奘道:“对民众来说,刺客刺杀您,自然是纵火者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必欲杀了您才甘心。等到您大展神威,亲手搏杀,抓获了刺客……”

戒日王老脸一红:“安排得虽好,可确实没想到朕真的老了,体格大不如前。所幸法师帮助,才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一些。”

玄奘笑了:“贫僧当时虽看了出来,却不晓得陛下是什么目的。既然您要演,贫僧自然责无旁贷充当其中一角色了。”

戒日王畅快地大笑。

玄奘继续道:“随着刺客的招供,不但将纵火和刺杀联系到了一起,甚至将纵火者钉在了勾结波斯人、出卖全天竺的耻辱柱上,引起所有人的愤慨。如此一来,您就占据了道义高点,您是为了抵御外辱才被人纵火,才被人刺杀。您可以指使刺客攀扯出任何人,摧枯拉朽一般将他碾碎。”

“没错。”戒日王道,“朕二十年休养生息,他们当真忘了朕是从血与火中杀出来的,那么朕就让他们重新回忆起二十年前被征服的一幕。其实朕也明白,人心难满,欲壑难填。这些国王朕很了解,有些人隐忍潜伏,有些人则是被周围的大臣怂恿,那么,朕就让刺客站在他们面前,看他们屈服不屈服!谁若不屈服,朕也不是没牙的老虎,下一刻,从刺客嘴里就会吐出他的名字。朕就会提起象旅,击灭他的国家。哼,大义当前,谁敢阻拦?不过,朕虽年老,判断人心的本事却没有丢掉,这些王没有一个硬朗之人,全都妥协了。既然妥协,咱们就谈,你拿什么代价平息朕的怒火?”

“陛下所要的代价,就是消灭怂恿他们的人?”玄奘问,“也就是那五百名高官和贤达?”

戒日王笑了:“怂恿他们的人哪里会有那么多。这五百人,是各王国中对朕有敌意者。反对过朕的,中伤过朕的,怂恿国王背叛朕的,损害朕利益的,此次借着这个机会,朕将他们一网打尽。”

玄奘虽然不忍,却也知道这种政治搏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戒日王棋高一着,导演了一场刺杀,将整个帝国的反对者一网打尽,虽然权谋欺诈不甚光彩,但能以五颗人头将一场帝国的内乱扼杀在萌芽,也算是善莫大焉。同时,他也着实为戒日王的谋略狠辣而动容,这位继承父兄基业、少年起兵、十几年间扫平天竺的王者,当真不可小觑。

见玄奘不语,戒日王的兴奋略略有所收敛:“法师,有些事情着实无奈,欲做圣人,先做屠夫。这便是身为王者的悲哀。”

“贫僧自然能够理解。”玄奘点头。

“如此就好。”戒日王松了口气,神情竟然有些凝重,“法师,朕今日此来,给您讲述其中内情,就是希望法师能明白朕的苦衷。不到万不得已,朕不愿动刀兵。”

“陛下仁慈。”玄奘随口道,他知道戒日王有话要说,静静地等着。

戒日王没想到玄奘如此淡定,不禁有些懊恼。面对这僧人,他的权谋智慧,似乎根本派不上用场。人家岿然不动,静坐如松,任你清风狂风还是暴风,统统没辙。

便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一个苍老的笑声:“陛下,老僧这弟子还能入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