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1 / 1)

周围的皇族和麻葛一个个心情沉重,纵有清晨的冷雨浇头,也敌不过内心的冰凉。伊嗣侯三世向东眺望,雨雾山峦之外,就是犍陀罗之地,过了犍陀罗,就是五条河流所汇聚成的印度河,被天竺人称为五河地的地方。五河地仿佛梵天神张开了巨大的手掌,用纵横的河汊、神秘的沼泽、湍急的水流守护着它身后那片广袤、富饶、温暖,到处流淌着奶与蜜之地。可是,即便他用几十万子民的尸体击穿这河流进入天竺,也终究是在为大食人做嫁衣。前有戒日王,后有大食人,萨珊波斯帝国唯一的结局就是被这两大帝王一口一口地咀嚼磨灭,化作尘埃。

伊嗣侯三世心中茫然,朕到底能往何处去?

菲鲁赞建议:“陛下,咱们往北如何?若是能得到吐火罗国的接纳,咱们进可以凭借地势抵抗大食人,退可以进入大唐的边界,得到大唐帝国的庇护。三年前您向李世民皇帝递交国书,恳求他的援助,他认为路远莫及,没有出兵。咱们若是靠近……”

伊嗣侯三世悲哀地摇头“:吐火罗隶属西突厥,突厥人的性情你比朕更清楚,咱们这几十万人一旦进入草原,就会被这头狼彻底吞掉。朕已经决定”

伊嗣侯三世狠狠地拽掉皇冠,披散着头发,任凭大雨浇头。他挥起黄金权杖指着东方大声嘶吼:“朕要带领你们,击破这印度河!朕要在天竺夺取一片土地,让我萨珊波斯帝国的圣火永恒燃烧!朕要向两大帝国同时开战,不能生存,那就死亡!”

周围的皇族、麻葛和将土一起狂呼:“生存!生存!生存”

伊嗣侯三世大吼:“抬起圣火,跟随朕的脚步,我们要渡河!”

“渡河!”“渡河!”“渡河!”

呐喊声仿佛雷霆,震动山野。波斯人用巨大的圆木捆缚好圣火祭坛,上百人一组,呼喊着抬上肩膀。伊嗣侯三世走在最前面,他用黄金权杖撑地,迎着风雨在山路上跋涉而行。五百多人抬着五座巨大的圣火祭坛跟随在他身后,圣火照耀着萨珊波斯帝国最东部的边境,指引着最后的波斯人走向流淌着奶与蜜的土地。

第一章 大乘天

第一章

第一章

大乘天

大唐贞观十五年,春二月。中天竺①,曲女城外,恒河南岸。

昼一时,晨朝。朝阳东出恒河,林木、寺庙、城郭和人家都笼罩在波光日色中,有晨课的钟声悠远而来,水声波纹,日霭钟声,有如佛家净土。

此时的恒河南岸,临时搭建起了连绵的建筑,房舍、佛殿、高台、军营,占据了方圆几十里范围,周边是无数象兵和骑兵往来巡逻,铁甲铮铮,刀矛耀眼,连恒河上都有数百艘船只往来游弋,几乎将周围彻底封锁。一场天竺瞩目的辩经盛会即将举行,聚集了五天竺二十位国王,三千名僧侣,婆罗门和其他外道三千余人,闻讯赶来的各地民众数万人。

时值戒日王在位第三十六个年头。自即位以来,戒日王东征西讨,征伐列国,象不解鞍,人不释甲,除德干高原未能征服外,五天竺已统御其三,五十余国慑服称臣,重建天竺笈多帝国崩溃以来的大一统王朝。至此整个帝国二十年不闻战火,步入它最辉煌强盛的时代。

这场辩经会戒日王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在恒河南岸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庙宇作为主会场。庙宇以东搭建了两座巨大的草殿,每座可容纳千人;庙宇以西建造了行宫;庙宇正对面则修建了百尺高台,用来供奉与戒日王等身的黄金佛像。

昼二时,远处响起沉闷的号角,随即大地如闷雷般震动,周围的树木、房舍甚至地面波纹般起伏,肉眼可见。

远远望去,就见曲女城方向一支象兵列队前来,足足三百头巨象,前一百头象的背上各坐着三名战土,一人持着旗帜,两人吹动号角,呜咽之声惊天动地;中间一百头象的背上则是舞伎,在象背上载歌载舞;后面一百头象的背上则是一百支乐队,演奏着音乐。

象兵过后,紧随的是一头巨大的白象,象背上驮着一尊巨大的黄金佛像。五十岁的戒日王装扮成帝释天,手持拂尘随侍佛像右侧,权势仅次于戒日王的鸠摩罗王则打扮成梵天模样,手持宝盖走在左侧。正后方跟随着十八位国王,统一扮作侍卫模样。据佛经记载,佛陀上天为母亲说法,返回人间后,两位护法神帝释天和梵天就是以这种礼仪迎接佛陀的。

再后面的一头巨象上,则端坐着来自大唐帝国的僧人,玄奘。在玄奘的后面,跟随着三百头大象,上面坐着参加辩经的各国高僧、大臣,各外道教派贤达。队伍到达会场,首先请下佛像,由戒日王背负着登上百尺高台,恭敬安放。①

戒日王站在高台边缘,高声道:“朕听闻,太阳既出,萤火烛光便黯然失色;天雷震响,斧凿之音便从此消闻。今有大唐法师玄奘,所著《制恶见论》一出,破尽世间杂音,朕仿佛在漫漫黑夜之中,找到了光明宝塔,让朕五蕴皆通,豁然明悟。但世间道理万千,疑义纷纭,因此朕特召集天下才德之土,来与法师论道辩经。请玄奘法师立论。”

玄奘走上高台,站在戒日王身侧。玄奘西游天竺到如今已经十二个年头,他也四十二岁了,发茬间已经微微有些斑白,面目微黑,目光深邃平静。他如今的打扮完全是天竺式样,身上穿着杂色三衣,上身穿的七条衣按照天竺人的习惯,穿过腋下,横搭左肩,袒露右肩,左开右合,长度过腰。

入天竺以来,玄奘先在那烂陀寺求学五年,随后游历五天竺,行走上百个国家与城池,踏遍了雪山、雨林、荒漠、河泽与高原,众生入眼,众相摹心。一路上问经辩难、驳斥外道,从无败绩,早已经是那烂陀寺十大大德之一,受那烂陀寺顶级的供奉,入有婆罗门侍从,出则以象辇代步,行走诸国堪比王侯。

此次辩经起因于一场挑战,这些年那烂陀寺作为大乘佛教的圣地,却被佛教小乘教派的一名高僧般若毱多打压得抬不起头。般若毱多是南天竺一个大国的三代帝师,他精心撰写了一部著作,破尽大乘教义,那烂陀寺数年中竟然研究不出驳斥之法。玄奘研究之后,作《制恶见论》,把般若毱多驳斥得体无完肤。戒日王看到后深表赞叹,当即要让二人辩经,结果般若毱多托词不出。戒日王本身信仰婆罗门教,他耳垂生了一颗红痣,后来有人说是佛痣,引起戒日王的兴趣,到了晚年慢慢倾向大乘佛教,见识到玄奘的才学后,他信心倍增,要让玄奘挑战全天竺的顶级论师。这才有了这场法会。

玄奘走上高台,向戒日王行礼之后,公布了自已的论题:

宗:真故极成色,不离于眼识;

因:自许初三摄,眼所不摄故;

喻:犹如眼识。

宗,论题;因,论据;喻,论证。这是一段基于因明论的论证式,论题一出,下面的人群有些骚动,全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讨论这段因明论式。

公布完论题之后,按辩经的规矩,玄奘要订下赌约。玄奘平淡地望着众人,右手成刀,在自已颈上一斩“:若有人能破开其中一字,请斩首相谢。”

人群顿时哗然,这等于以命相搏了。天竺人辩经,虽然偶尔也会有人赌命,但辩经双方都是各派大德,通常不会真的要对方的命,不过人家真要的话,你完全不能拒绝。尤其在这种轰动五天竺的大规模辩经会上,赌注必然兑现,否则名声扫地。由此可见玄奘的自信。

参加辩经的众人纷纷倒吸口气,更加仔细分析这段论题,却越看越震惊,整个论题结构严谨,论证缜密,理论上毫无破绽。

整整一天,众人仍然在研究讨论,竟无一人发起挑战。戒日王大喜,但第二日论师们仍然沉默,一连沉默五日,这气氛慢慢诡异起来,似乎有一股暗流在涌动。玄奘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思忖再三,决定结束这场辩经,于是向戒日王请辞:“陛下,贫僧以为,这场辩经已经彰显了大乘颠扑不破的至理,可以就此结束了。”

戒日王笑了:“法师不必着急,朕请你看一场好戏。”

玄奘不解,随即才明白,戒日王请他看的,竟然还真是一出戏。佛殿外搭了一个戏台,戒日王邀请众论师和各国国王、大臣坐在佛殿中看戏,是他亲自创作的一部戏剧《龙喜记》。

这部戏是戒日王根据佛教故事改编,主要是讲持明国云乘太子偶然在山中遇见悉陀国的摩罗耶婆地公主,两人互生爱慕,却不知道彼此身份,也不知道对方爱着自已。有一次公主偶然看见云乘太子,偷听到他在描述自已所爱慕的女人,内心无比悲伤。这时公主的哥哥想把她嫁给云乘太子,云乘太子不知道她就是自已思恋的女人,直截了当地拒绝。公主以为太子另有所爱,心灰意冷要自杀,云乘太子将她救了下来。两人这才弄明白真相,喜结良缘。

婚后有一天,云乘太子在海滨散步,看见金翅鸟每天都要吃掉一条龙,龙的骨骼堆积成山,太子怜悯悲伤。这时龙宫的螺髻太子亲自来做金翅鸟的牺牲品,云乘太子看见螺髻和母亲难舍难分的悲伤情景,就穿上和螺髻一样的红色礼服,躺在祭祀的岩石上,要替龙而死。

金翅鸟飞来后,叼起云乘太子飞向山顶。太子的珠冠却掉落在摩罗耶婆地公主的别院里。公主知道真相,一路追到山顶,但云乘太子只剩下血肉和白骨。所有人都感动而悲伤,这时迦梨女神①拿着净瓶从天而降,用甘露救活了云乘太子。曾经死去的无数龙类也随之复活。金翅鸟发誓不再杀生,龙类为之欢喜无量。

台上,戏班班主最先是唱祝词“:今天是盛大的节日。喜增皇帝②莲花足下的藩属,八荒万国来朝的君王,都聚集在一堂,把我客客气气地邀请了来,告诉我说:‘我们听到有人传说喜增皇帝御笔躬亲,写了一部题名为《龙喜记》的剧本,剧本所描绘的故事从《持明本生话》里征引而来。为了对喜增皇帝的敬重,我们恳请你来演出它。’那么,我就来满足大家的期望。准备装扮吧!”

戴着黄金面具的云乘太子和戴着木头面具的弄臣阿低离登场。

云乘太子:我明白那青春是产生欲念的根源,我也不是不明白它只是过眼的云烟。世人都明白它阻碍鉴别善缘和恶缘,只可惜无法抑制那臭皮囊的拘管纠缠。我倒是享受着它,皆因我虔诚地在青春时侍奉双亲,快乐安然。

阿低离:喂,朋友。你还没遭够罪吗?住在树林子里,陪着两个快要断气的死人,多烦人哪!还是找点乐子吧,别那么死心眼地服侍老爹老妈,享受享受当皇帝的福气,真是随心所欲,想怎么痛快都行啊!

两人斗嘴中,摩罗耶婆地公主戴着白银面具和戴着草叶面具的侍女伶俐登场。

公主随着箜篌歌唱:啊,迦梨天,你黄色的容颜,正如那盛开的莲花蕊一般鲜艳。但求你大发慈悲,使我如愿……

《龙喜记》一共五幕,演完的话要好几个时辰,大概演了两幕,公主在无忧树上自缢,观众们情绪最紧张的时候,戒日王忽然向玄奘喟叹:“法师,你知道朕为何喜欢看戏吗?”

玄奘摇头。

戒日王道:“这出戏朕于十年前写成,这个戏班、这些演员从始至今,只演这一出戏。他们演了十年。你看这演员,太子英俊仁慈,威仪十足,这世上有哪个太子比他更像太子?你看这公主,美丽动人,善解人意,有哪个公主比她更像公主?为何?因为十年来扮演的这个角色,已经深入他们的内心和骨髓,他们已经和角色融为一体,再分不清彼此。所以,朕常常借此来思考,这人生的真与假,到底有何不同?朕这王座与帝国,是否也是一场戏?台下的臣民与军队,是否也是戏里的角色?”

玄奘想了想,摇头:“陛下,贫僧从不将真与假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