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玄奘从河北赵州前往长安,行次荥洛之间,时值大唐削平天下未久,荒野古道随处可见折断的刀戟和暴露的尸骸。常有野狗叼着人骨在路边游荡,血红的双眼带着狞笑,尾随行人,咯咯啮齿。触目望去,村庄残破,蒿草侵凌,残垣断壁间涂抹着风干的血痕。
这一日,玄奘夜宿荒林古庙,庙中只有一僧,法名圆观。昔日避乱山中,种有三亩瓜果,五亩稼禾,藏有经书十卷,古琴一张,自号“富僧”,悠游于山中,不知人间岁月几何。
圆观为玄奘抚琴,香炉中点起篝火,供案上摆了瓜果,杯中有泉水山茶,手里有经卷书香。古庙残破,殿顶缺漏,筛下大唐之夜的星光。琴声幽谧,山间似有死者醒觉,以人皮做鼓,人骨为槌,敲动着悠远神秘的鼓点;又有尸骨磷光,化作荧荧虫火,在星光月色中起舞。
玄奘叹息:“贫僧游历十年,禅心不动,勘破轮回,才敢听你这一曲。”
圆观长笑:“既然如此,师兄便说说,我避乱山间,此时是生,是死?生死之间,如何勘定?”
玄奘道:“生和死,对贫僧而言,就像一扇门。在屋里憋闷了,贫僧推门走出去,便是另外一生。”
圆观问:“若我不憋闷,不想走出去呢?”
玄奘道:“我从十岁受戒,就开始行走。我走过王世充和瓦岗寨连年征杀的战场,走过隋朝末世的长安,走过三峡,走过荆楚,在开皇寺听到过这世上的真正经义,在丹阳见到大唐击破辅公祏的遍地尸骸。我行走过这天,行走过这地,行走过这人间和岁月。可我却受限于这副皮囊,看不到皮囊外的风景。有时候,我向众生讲解佛法,就像对夏天的虫子讲述冬天的故事。可是若有一天,有弥勒化身来向我讲述真正的佛法,我定会担忧自已也是那夏天的虫子。所以,师兄,若是我在屋内,我会推开这门,看一看院子的模样。若我在院子中,我要推开这栅栏,看一看大街和城池里的众生。若是这院子和城池都在他人的钵盂中,我也要敲破这钵盂,撕开这皮囊,看一眼天外世界,看一眼前世今生。”
圆观折断古琴,呜咽痛哭。
第二日,得知玄奘要西去长安,师从天竺来的僧人波颇法师说法,圆观执意要陪伴玄奘西行。一路上谈古论道,如遇知音。半月后,二人抵达白鹿原上,灞陵桥东。圆观向玄奘辞行,想绕过长安,独自前往终南山求道。玄奘不解:“长安就在眼前,何必绕行?”
圆观叹息:“师兄你有所不知,我的命格与长安相抵,此生不能入此城。”
玄奘笑了:“所谓命理,不过是因果循环。若你种下此因,则果报如影随形,君不入长安,长安也会奔你而去。”
圆观思忖良久:“师兄说得没错。走哪条路,既然是命中注定,我又何必绕远。”
两人过了灞桥西行,从延兴门入长安,挂单大觉寺。大觉寺在崇贤坊十字街西北角,靠近西市,胡人多有聚居。这一日,二人外出,过清明渠时,见有几个胡人妇女负瓮取水,其中一妇人身穿锦衣,似已怀孕,身上挂着纷繁的饰物。圆观望着这个妇人,不知不觉眼泪流淌。
圆观道:“师兄,我不想来长安,就是怕见到这个妇人。”
玄奘惊讶:“我们这一路走来,见过的胡家妇人无数,你为何单单怕见此人?”
圆观道:“这个妇人是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姓康。在河洛山中,我已经知道自已命不久矣,而她就是我投生之所。她怀孕三年,迟迟未生,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来的缘故。如今我既然和她相遇,这场轮回便无法再躲过,这就是我们佛家所说的六道往生。师兄,今夜我子时必死,等我死后,你把我埋在白鹿原上。或许数十年后,你也会葬在那里,那时,我再以瓜果琴声来迎接师兄。”
玄奘悲伤不已,和圆观回到大觉寺。圆观沐浴净身后,换上新衣,点燃熏香,等待子时的来临。玄奘静静地守着他。亥时漏尽,圆观告诉玄奘:“师兄,三日后那胡人家举办洗儿礼,希望你能去看看我。若是我对你一笑,便是记起了你我今生的友谊。十六年后,我们会在一个末法乱世中相逢。”
子时一到,圆观静坐垂眸,呼吸断绝。而那胡人家中却传来新生儿呱呱坠地的哭声。
玄奘大恸,将圆观葬在白鹿原上,坟茔耸立,可得见长安。
第三日,玄奘寻到那胡人家中,果然在办新生儿洗礼。玄奘将那男婴抱到光亮处仔细观看,男婴是胡人血统,眼睛大而褐色,和圆观并无相似之处。似乎是看见了玄奘,男婴露颜一笑,一刹那,玄奘泪湿衣襟。
楔子二
楔子二
时值大唐贞观十四年,波斯历伊嗣侯纪元九年,天竺戒日王在位三十五年。
萨珊波斯帝国东部山区,呼罗珊行省①。夏末午夜,大雨。
暴雨冲刷着山脉和战场,波斯帝国和大食之间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山谷里到处是战死者的尸体、折断的长矛、弯曲的利剑、碎裂的皮盾。被砍倒的战旗卷在泥地里,死亡的战马和战象身上插满了箭镞,战土的尸体大都残缺不全,残肢断臂和孤单的头颅分散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雨水混合鲜血,在地面冲刷出一条条沟壑。
战场上,一群白衣不净人②正在收拢尸体,他们用白麻布将尸体包裹起来,两人一组,抬上一座山峰。不净人仿佛搬运东西的蚂蚁,在山道上组成长长的队列。山雨路滑,不少不净人一经滑倒,便顺着斜坡滚落山崖,却没有人说什么,后来者接过前面的尸体,默默前行。
他们知道,伊嗣侯三世皇帝在山上等待着他们。确切地说,皇帝在等待着这些勇土的尸体,要以最盛大的礼仪,将他们葬进寂静之塔,让他们回归拜火教的神祇阿胡拉?马兹达的怀抱。
不净人抬着尸体抵达山峰之上,伊嗣侯三世站在路边等候。雨水浇透了他全身,他的目光呆滞,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有内侍打算给他撑起伞盖,被伊嗣侯三世推开。看着战土们的尸体运到,伊嗣侯三世沙哑着声音吩咐:“给朕穿上王服和正道之衫,朕要迎接他们。”
内侍给他穿上金丝袍服,在外面套上白色的正道之衫,又系上七十二根白色牛尾毛编织成的圣腰带,戴上皇帝的冠冕,又递来黄金铸就的权杖。伊嗣侯握着权杖行礼,平静地看着不净人抬着遗骸,走过自已身边,走向山脉的高处。在那里,耸立着五座圣火祭坛,祭坛上,圣火熊熊燃烧。五座圣火,萨珊之火,祭祀之火,胜利之火,战土之火和伊嗣侯之火。前四座圣火已经燃烧了四百年不曾熄灭,它们分别象征着萨珊波斯的国运、拜火教的气运、萨珊军方的武运和土兵的命运。而最后一座则象征着他伊嗣侯三世的个人命运,至今仅仅燃烧了九年。
大雨中,大麻葛(祭司)和信徒不停地添加木材和火油,维持着圣火的不熄。因为,这是萨珊波斯帝国和拜火教最后的圣火了。四年前,伊嗣侯三世在大食人的攻势下放弃国都,逃往帝国的东部边境,大食人几乎摧毁了拜火教所有的祭坛和圣火。这四年来,他率领波斯皇族和追随他的子民们且战且逃,一路被大食人向东驱赶,携带的圣火几乎损失殆尽。
山顶上,波斯人已经建造好了寂静之塔。这座塔极为巨大,以石块砌成,环形、无顶。塔内是条石砌成的圆形平台,为了不让尸体污染土地,条石之间切合整齐。平台分成三圈,每一圈用颜料画出一格格的位置,用来摆放尸体。根据拜火教的教义,外圈摆放男尸,中圈摆放女尸,内圈摆放童尸。各圈和各停尸位之间预留了过道,以便不净人抬尸。
这时,不净人抬着尸体按性别和老幼摆放整齐,须臾间,密密麻麻的尸体覆盖了寂静之塔,堆积如山。有些尸体仍然流淌着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鲜血顺着沟槽流淌到内圈的中间位置。那是一眼深井,井底和井壁铺以石板,井底连接着四条排水沟,排水沟末端置有木炭和沙石。若是以往,尸体经过长年日晒鹰啄,会在这里过滤掉细碎骨质和尸液,而此时流过的却是鲜血。经过第一层过滤,雨水澄清了一些,接着流进地下井,井底铺有一层厚沙。最后一抹血水在这里过滤,变成纯净的雨水,进入江河大地。
这是拜火教徒的最终归宿,不以自身污染任何一寸土地。
辛苦了整整一夜,不净人将所有尸体都运进了寂静之塔。此时已经是清晨时分,雨依然在下,山间雾霭苍茫。伊嗣侯三世率领波斯皇族和麻葛们开始祭祀,麻葛们唱着拜火教古老的祭词,伊嗣侯三世解下圣腰带双手托起,微微摆动着。
我们赞美正教徒纯洁、善良而强大的众灵体,他们是最矫健的骑手、最机智的首领、最坚定的支持者、最锐不可当的武器。
当斯潘德?迈纽擎起苍穹,创造大地、牲畜、江河和植物,保护母腹中的胎儿,使其维持生命,待到分娩,将其骨肉、毛发、手足、五脏六腑和生殖器官合为一体时,马兹达神召唤众灵体前来协助保护天、地、江河和植物。
我们赞美正教徒纯洁、善良而强大的众灵体。他们异常英勇地从高处给敌人以有力的打击,在战场上将邪恶仇敌的强壮臂膀斩断落地。
我们赞美正教徒纯洁、善良而强大的众灵体。他们组成披坚执锐的无数军队,高擎着闪光的旌旗。
这时,山谷间响起沉闷的声音,一支波斯重骑兵奔驰到了山下。当先的将军在侍从的帮助下,摘下盔甲、胸甲、头盔、护臂等物,这才能跳下马,几乎手脚并用往山上爬。山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伊嗣侯三世静静地注视着,脸色紧张发白。
大麻葛低声道:“陛下,是菲鲁赞将军。恐怕大食人又要进攻了。您还是带着皇族先行离去吧!出此山区几百里,就是印度河。这片五河之地河汊纵横,在沙漠里长大的大食人断然无法越过。咱们萨珊波斯,就能留下最后的圣火。”
伊嗣侯三世握紧权杖,五指苍白:“若是没有子民和军队,朕渡过印度河又有何意义?渡过印度河又如何?难道要让戒日王抓获,押到曲女城绞死?朕还不如与我的子民死在这里,死在我波斯的土地上!”
大麻葛苦劝:“陛下,您的安危关系到我波斯的存续啊!”
伊嗣侯三世终于流出了泪水,说道:“四年前朕不战而逃,舍弃了国都,这才导致了亡国灭种的命运。从那以后,朕就决定,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跟朕的子民在一起。绝不再放弃一人。”
这时年过五旬的军方统帅菲鲁赞爬到了山顶,向伊嗣侯三世鞠躬施礼:“臣菲鲁赞参见波斯的王,伟大的万王之王。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陛下,大食人退兵了。”
伊嗣侯三世愣了:“退兵?他们已经将朕包围,为何会退兵?”
菲鲁赞将军道:“臣一开始也不解,于是冒险抓获了一名敌军审讯。原来大食的哈里发传来命令,要将咱们只击溃,不歼灭,重兵压迫,向东驱赶。”
大麻葛吃惊:“大食人究竟什么意思?”
伊嗣侯三世惨笑:“因为大食人已经知道,朕要突破印度河,进入天竺避难。他们只怕也想进入天竺,只是苦于印度河天险,所以才驱使朕和天竺的戒日王开战。一旦朕冲破印度河,大食人就会尾随而进。”伊嗣侯三世继而愤怒起来,“难道朕现在让大食人轻视到了这种地步么?难道在他们眼里,波斯人就是一群绵羊,任由他们在草原上放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