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四儿咽了口唾沫,摇摇头老大是什么人,是天底下最靠得住的老大,跟着他就代表能活命,有前途,他随性至极偏又是满腹沟壑,他潇洒落魄偏又心思缜密,他说一不二,他重情重义,米四儿心里,老大就是个大英雄一样的人,跟那传说中射日断首的大英雄一样,是整个燕祁大营最荣耀的存在。
“老大,是个爷们儿……”米四儿迟疑地偷偷打量郑越,这个人身上没有冉清桓的那种锋利与豪情,他就像是不知深浅的海水,别人仿佛永远都看不到他的底,他可以仁爱,可以杀伐,可以广泽苍生,亦能够铁血酷厉,是一肩撑起江山的那个做主的人,“当家的……也是个爷们儿……”
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么会产生那种感情呢?米四儿犹豫着,想问又不大敢问,郑越却苦涩地笑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这种理由,若是知道,我也绝不会这么进退两难。”他替自己斟了杯酒,缓缓地啜了一口,“在他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男人……”
“那之后呢?”米四儿忍不住追问。
“之后?”郑越摇摇头,“之后么,其他人是男是女,我已经没兴趣分辨了。”
米四儿竟有些痴了,这天、这地、这来来往往的路人,而那人之后,再容不下任何旁的,就只有他、只有他……
“我们老大值得,”米四儿情不自禁地说,“只是这些话,当家的为什么告诉老大呢?”
郑越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我刚才说了半天,你竟然一句也没听懂,跟你们老大一样没心没肺。”
米四儿有些不明所以:“我觉得老大是重情的人。”
“我知道。”郑越点点头,“我知道,一起这么多年了,我只怕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可是……娶男妻确实没有什么,只要没有父母长辈站出来反对,不沾上不孝的骂名,在我们燕祁毕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他顿了一下,转回头看着米四儿,“这你知道。”
“小的知道。”
“四儿啊四儿,你是什么都不明白啊,”郑越叹了口气,“一个男人,若是依附旁人,世人会怎么看?世人会当他是什么人?”
米四儿呆了呆:“这……”他想起自己,知道郑越对冉清桓怀有的感情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冉清桓和那种满身脂粉气、半男不女的人妖差得太多男妻,向来是只能给人以这种联想。
“现在你明白了么?”
“但是,”米四儿有些急了,“老大这人不会理会的,你知道他……”
“我知道,”郑越打断他,“他这人长袖善舞,处事进退得当,圆滑老练,可别惹他上了脾气,他脾气一来,天也能捅出个窟窿来,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抱定了他们自说他们的,我自过我日子的想法,怎么会在意世人鼠目所见?”
米四儿拼命点头:“就是,老大那么拽,才不会管他们别人怎么想,当家的,你要是真的能打动他,旁的琐碎根本不用理会。”
“我知道他不在意,”郑越扔下几个铜板站起身来,“但是我在意。”
他说,米四儿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的郑越,半张脸逆着晨曦,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舍不得他受委屈,就只能自己委屈些了。”
米四儿想,老大这一辈子,值了。
“走了。”郑越大步迈在前边,米四儿连忙跟上,年轻的小伙子心里忽然有一个想法,他觉得无论如何,也想成全面前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老大知道,有一个人,为他这样的心心念念。
郑越的嘴角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上划出一抹似苦似甜的笑容清桓重情,他对别人说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自己才是不坦白的一个,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像是满不在乎,什么都放在心里。他看似淡漠,却是最心软的一个,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要拴住这个人,只能为他做到舍己的地步,让他一念及离开就心怀愧疚虽然卑鄙,却是……
真的想要,宁可舍了这江山天下,也真的想要那个人。
乃至不得不处心积虑若此。
我何其卑劣,乃至明知道要委屈你一辈子,还要如此不择手段,一点一点地在你心上缠上束缚,我何其卑劣。
这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床,只有一扇小门,里面布置装饰考究非常,却没有灯光,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良久,竟连动都不动一下,若不是他胸口稍有起伏,简直就是个死人而这房间,恰恰就如同一座了无生气地坟冢。
小门被轻轻叩了四下,老者睁开眼睛,居然是一双被杵烂了的枯目,煞是骇人:“进来。”他的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尖锐,就像是剑尖划过铁器的声音,让人有种捂耳的冲动。
一个妇人走进来,蒙着面,一身黑压压的衣服,怀里抱着一打纸张,她走到老者面前,毕恭毕敬地施礼:“师父。”
“是梅。”老者点点头,“怎么样了?”
梅展开怀里抱着的东西,若是冉清桓看到一定会倒抽一口凉气,这女子手上的战报详细异常,就像亲临前线的将军所写:“华阳破了。”
“哦。”老者点点头,“潇湘输了。”
“上华破了,潇湘反而输了?”
“输了,”老者笃定地说,“输在识人不明上,我早说过潇湘比不上冉清桓,他太自以为是,太不懂人心,他以为冉清桓成败都在一个险上,却不明白那个燕祁丞相其实是最不肯涉险的一个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针对不同的人的心思,论谨小慎微,潇湘只怕还不如。”
“那北蜀呢?”
“北蜀?现在装得乖,关键时候一定会跳出来,什么姻亲不姻亲的,都是放屁。”
“那师父觉得,谁会赢?”
“就以这场战争来说,我赌冉清桓。”老者缓缓地说道,“这个人,不好估量。”
“那冉清桓岂不是百无弱点?”梅想了想,“天下无人能克制他?”
“你这么想?”老者讥讽地笑笑,“可是被表象骗了去。冉清桓不成气候,乍看上去如狼似狐,其实不过是只不太好养活的狗崽子。”
“狗?”梅不无讶异。
“养熟了,让他掏心挖肺都行,太贱。”老者啐了一口,“我们的对手,始终是那奸贼郑越。”
第五十四章 犹记多情
“老大!”米四儿在不远的地方大吼了一声,冉清桓想事情正出神,一时没注意,让这小子吓得一个机灵,他眯缝着眼转过头来,一脸不爽地瞪着米四儿:“大白天叫春啊,我他娘的还没聋呢。”
怎么看都是个其貌不扬的地痞流氓。
米四儿跑得急了,有些气喘,神色激动地看着冉清桓,根本没理会他的话:“老大,你先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皱着眉看看他,心说这小子一会儿没见发什么神经:“我是杀了你老婆还是抢了你老爹?你没事瞎折腾什么,这片地方不是你的地盘儿,说过多少次了……”米四儿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不行,老大,今天这话我一定得跟你说,不然非憋死我不可,跟我走……”
冉清桓被他拖着一通狂奔,第一次长了见识,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是能强悍到被话憋死的。
而这个时候,潇湘正在这个城池最高的地方望乡楼上俯瞰着,有他镇着,洪州军和燕祁百姓两不相烦,人们虽然受战事的阴郁影响,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使得华阳不复昔日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却也和平安逸,潇湘看着看着,蓦地有种感觉,就像是时空忽然错乱了,这场硬碰硬的战争根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以前的一切洪州的大军,燕祁的狡猾,追击、战斗、阴谋、兵法,都是源自于自己的臆想,万事万物依旧继续着自己的轨道,平缓地,柴米油盐地。
几天下来,流血和杀戮都像是远在天边的事情,没有九国,没有野心,亦没有生杀予夺的上位者,和他们若离若即的微弱信任。一种彻骨的疲惫打心底里油然而生潇湘出神地望着楼下污言秽语打闹着而过的两个年轻的小混混,没有留心也就错过了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宿命般的对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