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地试探,暗挫挫地授意,小小四方桌被他一个人的臂弯占了大半,巴掌大的粗陶小酒壶在指尖辗转把玩,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狡黠逗弄,一缕酒气撩撩拨拨地溢出来,猫爪儿似地去挠青岫的鼻尖。
却不等青岫答话,沈大人已是收回作『乱』的手,不知怎地,动作看起来颇有些费力艰辛,捏着酒壶凑到鼻下嗅了嗅,鼻翼一皱,似无奈似微嘲地道了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身不由己己由谁。”
青岫心下一动,想要说话,却张不得口。
身不由己己由谁。
沈大人索『性』放飞自个儿,一个人活吞了四枚烧饼大半桌菜,鸭糊涂舀到见了碗底,酒却只喝了半壶,心满意足地抚着袍子下仍旧一马平川的肚子,也不知那大半桌酒肉吃去了甚处。
正要抬袖一抹嘴,瞟见对面的小师爷斯斯文文掏出块素帕来,在两片几未沾到油星的唇上摁了摁,沈大人顿住,大手将自己胸前腰间袖里囫囵『摸』了一遍,想起今儿临出门前换了衣衫,匆匆忙忙未及带上帕子荷包玉坠子,连忙一伸胳膊,成功拦截了小师爷正欲收回袖袋内的帕子,抢过来在自个儿嘴上『揉』了一把,然后掖进胸口,笑着和又对他祭出死人脸的小师爷道:“回去洗净了还你。”
“那便回去。”小师爷死气袭人地发话,站起来便要立刻离开。
“嗳,等等。”沈大人长臂一伸,隔袖握住了青岫手腕,青岫眼角一跳,低首回视。
“那个,”沈大人甜笑成年画儿上抱鲤鱼的白胖大小子,“我今儿出门忘了带荷包,我的亲亲小苏夫子好师爷,暂先帮我垫一回呗?”
不知幻境之中打死身不由己的同伴会不会受惩罚。青岫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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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琵琶案(5)疑思。……
回得衙门, 沈大人却不肯就去休息,带着青岫去了燕思堂,招来仵作问话。
“推测陈土狗死亡时间为辰正前后,致命伤即脑后遭锤击处, 凶器即那长柄铁锤, 一击毙命, 死时毫无挣扎。”
仵作退下后, 沈大人和青岫道:“陈野狗与刘木头先后离家后不久,陈土狗即被杀害。刘木头始终与李三郎在一处, 陈野狗打短工处离住所亦不远,陈土狗死时他已在做工, 此亦有人证实。现如今看来, 此案若想有所突破,你我必得先解决作案手法之谜。”
用什么样的手法, 能在不接触凶器大锤之情形下, 将陈土狗锤死?
宾主两个分坐一隅, 各自沉思。
“牵丝戏?”沈大人托着手里半盏雨花茶,看向对面坐的小师爷,“以线吊锤,远距『操』纵?”
“在何处『操』纵?”小师爷纹丝不动, 稳如泰山。
沈大人觉得小师爷此刻必正在心中呵他, 笑着又啜了口茶, 放下茶盏, 道:“只能在房梁上,不过若是如此,必会留下明显痕迹,且锤柄上也无线系过之痕, 此推测不成立,重来。”
见小师爷只一味沉思不肯言语,沈大人起身,走至他身旁官帽椅上坐下,笑道:“师爷是如何想的,说与本府听听。”
青岫偏头看他一眼,目光落回身前青石砖地面,道:“凶器锤为鼓形锤,目测足数十斤重,应为打木桩之用。这般重量,除非铁线铜线才能吊起,而一则锤柄上并未留有线绕痕迹,二则若真用此法,大费周章不说,情理上也说不通。
“我所疑心之处在于,陈土狗陈尸处旁边便是放置工具的木架,那木架上刀斧锥锯样样齐全,便是轻手的锤子亦有好几柄,哪一样都可由身后致陈土狗于死地。
“而凶器鼓锤如此重量,且不说一般人能否自如抡起,便真能抡起杀人,陈土狗的伤处也不该如此,其脑壳碎得几近稀烂,甚为惨烈,身周血迹亦飞溅得不近。
“凶手选用了最不趁手的凶器,只给予了陈土狗一击,便是个力大无比的汉子,抡圆了用力砸下,也难以一击造成如此惨烈的伤情。
“另还有一点――陈野狗和刘木头身上并无血迹,除非两人半途回过家换过衣衫,否则,要么证明两人毫无嫌疑,要么便是真的远距『操』纵。”
沈大人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向他一点,道:“师爷所言极为在理,陈土狗脑后伤处的确过于惨烈,本府曾将他上身略略抬起,当时瞟了眼他的前脸儿,整个儿被抡砸得变了型,单凭人力将锤子抡圆了由脑后砸,极难砸出此等情状。那谁――仵作!仵作呢?”
仵作才在寝舍吃了半碗酱油拌面便被拎回了二堂,山羊胡上还挂着一粒汤汁,堂上酒足饭饱的无良上官哪管他牙缝里都呲着抱怨,只管劈头盖脸问了下来:“陈土狗究竟怎么死的?”
“锤子锤死的吖。”仵作疑心自家混蛋上官故意不使他好生吃饭。
“怎么个锤法儿?抡着锤还是砸着锤?由上向下锤还是从左往右锤?用了全力的锤还是留了余力的锤?”混蛋上官噼哩啪啦一顿追问,仵作只觉自己快听不懂“锤”字儿了。
仔细想了片刻,仵作谨慎回答上官:“由脑后骨头塌陷形状来看,应是由上向下锤的,以那锤重量来看,推测凶手是个身材高大并极有力气之人,抡时使尽了全力,由身后如打木桩般狠锤。且属下检查过死者颈骨,有因大力抡砸而造成的断裂迹象,而倘若凶手力量不足,是无法达成如此伤处的。”
“身材高大并极有力气……”将仵作轰回去继续吃面,沈大人『摸』着下巴在堂中踱步,“首先张氏便不符此条件,其乃半老弱『妇』,便是拎得动那锤子,怕也不易抡起来。
“而陈野狗和刘木头皆是干体力活出身,力气有得是,兴起杀人时一般人亦不会顾得留力,只陈野狗身形不高,且又是陈土狗儿子,他对其父是有多大恨,竟能狠到使出这样大的力气施以杀手?
“刘木头身形既高且壮,最符合施力条件,然而只锤柄上没手印这一点,高不高、壮不壮都已非认定凶手之必要条件,如若凶手能在不接触凶器之前提下施以杀手,想必便连个普通人都足以做到。”
“由上至下砸,没有手印,伤处惨烈,这三点若都满足,只剩一种可能。”青岫抬眸,迎向沈大人望过来的目光,“凶器大锤,是未经人手,由高处掉下来砸在死者头上的。”
沈大人脸上对这一结论并无意外之『色』,显见也早已做了此想,因而接道:“彼时陈土狗正坐于廊下低头编席,身旁便是放置各式工具的置物架,几十斤重的大铁疙瘩若由上落下,正中陈土狗后脑,足以致其当场毙命并颈骨断裂,尸身原地伏倒。而凶器上、陈尸附近,一律未留任何人为痕迹,案发时院门由内上闩,陈野狗刘木头皆未在家――若如此捋下来,一切倒皆可说得通,此案也便不再是凶杀案,而是意外横死事故。”
说至此处,目光对上青岫,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疑思。
果真只是一场意外么?
两人一时陷入相同的沉默,过了半晌,听得沈大人扬声招呼门口侍立的长随:“去把陈野狗叫来。”
陈野狗头回见夜间还要加班问案的知府大老爷,问也不是正经问,只穿着今日那身翡绿袍子歪在椅子上,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脚上崭新笔挺的长筒黑靴上,不知沾了哪朵花儿的嫩黄蕊,令这位当朝第一探花郎更像极了风流摧花客。
“本府问你,”风流摧花客将手肘支在椅扶上,掌心托起腮颊看着他,“那柄大锤,你父子俩平日用来作甚用处?”
陈野狗跪在当堂地上,垂着头盯了自己紧紧抠在地缝上的手,道:“回老爷……的话,那锤子,是砸木桩用的,先爹……我父……年轻时与人打长短工,偶尔用着,因雇主家多半不自备这些不常用器物,我们这些四处打工的匠人便都自个儿备着。”
“你也用过此物?”沈大人不紧不慢地问。
陈野狗身上一颤,道:“用……用过……只……只不常用……打木桩……不是常事。”
“事发前,这大锤放在那置物架第几层?”沈大人又问。
“最、最下面一层。”陈野狗额上浸出汗来。
“喔?”沈大人挑起眉尖,与青岫对了个眼神。
若陈野狗所言属实,大锤由高处落下砸死陈土狗之说便不能成立。
“最后一次用它是几时?谁将它放到木架上去的?”沈大人依旧使手托着腮,漫不经心之态教人看不透他此刻心思。
“最后一次……小的,小的记不大清……依稀是……是去年夏……”陈野狗额上冒着汗,身上却是一阵一阵发着冷,“锤子是……是小的放上去的,日常、日常一直放在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