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确信,那锤子在事发前一直放在原处?”沈大人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陈野狗低垂的头上。
“回大人……小的……小的不能确信,”陈野狗的汗珠滴落在摁于地面的手边,“因那锤子不常用,又总放于最下面那层架子上,平日极不起眼,小的,小的已许久不曾注意过它,便是它不在原处,小的,小的也怕是不能察觉……”
“这便奇了,”沈大人合上眼皮,似在回忆什么,“那最下面一层架子,靠内侧放着的有一把长锯,一把短锯,一具刨子,一把角尺,四支不同式样的凿子,一套墨斗,一柄小斧;靠外侧放着的有两把砍柴刀,一把轻,一把重,一柄轻短方头铁刀,一根细锉,一把剪子,一卷细麻绳。
“内侧所放用物,皆为木工匠人常用器具,外侧所放用物,则为砍竹、削竹、刨竹、精细加工竹子的器具。
“你现下所打的短工,亦为木匠活计,架子上一应木工器具,皆需常用;而外侧所放器物,为你父收集竹材、编竹席时所需,亦会日日应用。
“你父子两个每日由那架子最下一层取放用具,少了那样大一柄长锤,如何察觉不了?”
青岫抬眼向他看去,不知第几次地讶于这人观察入微的细腻与强悍的记忆,却见这人似有所感,掀起一边眼皮,眼珠儿向他这厢溜过来,随即将眼冲他一挤。
青岫:……若不卖萌求夸奖,还敬他是条汉子。
陈野狗汗如雨下,只管砰砰磕起头来:“小的委实不察啊!那锤子好些时日不曾用过,小的早便忽略了它,便是一时不见也未曾在意,小的委实不知啊,小的直到今日家爹出事才又看见那大锤啊!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明鉴啊!”
“喔,你若这么说,倒也有理。”沈大青天托着腮的手指敲敲自己脸颊,“本府再问你,平日时常进出你家的人,都有谁?对你家中布局、器物摆设较为熟悉之人,都有谁?”
陈野狗垂着头眼珠急转,却不成想沈大青天竟似对他心思了然于胸般,笑了一声道:“陈野狗,本府劝你据实作答,莫要胡『乱』攀指,以上这两问,本府便是去问旁人,一样问得出,你若与旁人说得不一致,本府可要治你罪的。”
陈野狗直唬得浑身一震,连连磕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因家父『性』情易得罪人,是以平日极少有人作客,也极少有人进小的家门……小的委实不知能有谁对小的家中较熟……”
沈大人垂目看着陈野狗笑了笑,挥手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这陈野狗纵不是真凶,也必瞒着见不得光之秘。”沈大人道。
青岫略一沉思:“学生想要明日再去陈野狗家查一回。”
“哦?想要查什么?”沈大人兴趣十足地看着他。
“查那置物架子上的痕迹。”青岫道。
“噢,可要我帮忙?”沈大人笑。
那架子共六层,最顶层颇高,手能够着眼却够不着,若要查看上面痕迹,需得……
“不劳东翁,”青岫腰腿处又热起来,撂给他一张死人脸,“学生可以踩凳子。”
“现场之物岂能随意挪动,”他东翁笑容可掬之下又似乎强掩着一丝别扭,“我不比凳子好用么?”
“……学生告辞。”
青岫出了燕思堂大门,听得那不吝与凳子争高低的知府大人将最后一句言语随着夜风送出来:“小苏夫子,本府已批准你继续留任桑阳府署刑名师爷一职,明儿出门记得携带上你东家我,咱们宾主两个联手,着紧破了那诡谲离奇的大锤凶杀案。”
身不由己、言不随心的日子,谁都不想多耗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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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琵琶案(6)与君相合。……
青岫踏着月『色』回了自己所居那处小偏院, 西府海棠在月光下披了一身珍珠夜『露』,星星闪闪地起舞弄影。
青岫在花旁立了,将这一日所历种种于脑中过了一番。
浮光掠影流水般滑过去,却又屡次三番停留在同一处。
那双托着他的手, 稳且有力。
青岫一时不知自己是受了小苏秀才影响, 还是……还是这数次入境经历累积下来, 渐渐有什么东西结成了型, 并恰巧在这一境里开始清晰地浮现,思路不受控地在那双手上绕来绕去。
明知彼此身不由己, 却偏疑他随心所欲。
青岫皱眉,狠咬了下嘴唇, 疼痛让他抛开那双手, 兜了一圈子却又落回来。
是了,总想着那双手, 应与那家伙无关, 实则此念系于青峤。
幼时父母工作繁忙, 寒暑假时将兄弟两个寄放乡下老家。祖父母却严厉古板,样样教训,处处拘管,生恐将孙辈惯出恶习, 从而愧对儿『妇』, 一行一止必得一板一眼, 甚而矫枉过正。
那日村中来了杂耍艺人, 凑巧便在院墙外拉开阵势作耍。孩童最喜看这档子新鲜有趣玩艺儿,偏老两口恐兄弟俩看野了心境,日后只想着往外『乱』跑调皮,硬是拘在家里不许出门。
小弟兄俩听着一墙之隔的热闹欢叫, 直急得心如猫抓。
眼见弟弟急得红了眼睛就要掉泪,青峤生出急智,背着祖父母视线,悄悄带他到了院角,自个儿踩了把椅子站上去,再让青岫跨坐肩头,颤巍巍将他顶至高处。
奈何青峤也不过是半大孩子,便是踩了椅子站直身,墙头也仍才到青岫头顶。
青峤便咬牙使两手将青岫向上托举,堪堪令他冒出头去,将墙外杂耍看个正着。
那时年幼的青岫只顾满心欢欣雀跃,一味看得目不转睛,浑忘了哥哥还在下头拼力托举着他。
兄长那时也还是孩子,兄长也极想看一眼从未见过的杂耍,可兄长却由头至尾一直咬牙哆嗦着细瘦的双臂,牢牢地托举着他。
“好看么?”兄长问他。
“好看!”他笑得欢快。
“哈哈!”兄长便也跟着笑,还要逗他,“今儿看高兴了晚上便要学着自己睡,不许再哭闹着要钻我的被窝,否则便叫虫儿挠你脚心!”
他只顾开心,一味应了。
后来到底教祖父发现,在屋中厉声喝出一嗓来,唬得青峤一惊,脚下椅子本就摇晃,一个失了平衡便向旁倒去,唿啦啦撞倒旁边一片柴禾笸箩锄头水桶,还险些叫柴禾堆上丢着的斧头掉下来砸着头。
兄长摔在地上前也不忘护着他,将他抱在怀里,把自己垫在他身下。
那日夜里他还是哭闹着钻了兄长的被窝,给他吹肘上磕掉一块血肉的伤口,吹着吹着睡过去,梦里自己变成了杂耍艺人手里的木偶娃娃,在炕上一个接一个地翻跟头,逗得兄长开怀大笑……
青岫两只手在袖中紧紧一握,指尖又似烫又似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