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红与黑 伍子荣伍永杰 3883 字 8个月前

他们俩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都在极力保持沉默,喝着闷酒,相对而坐,静静的,用这种方式来一点点融化彼此这份尴尬之冰,进一步想法找个极轻松又不触及对方沉重心思的话题。

旁边散座上一对老外叽哩哇啦地讲着外语,伍子荣一句也听不懂,像是法语,因为他懂英语,他对法语一窍不通,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会这么起劲,时而还发出爽朗的笑声。前面一张散座上只有一个男的,也像他们一样穿着休闲装,看上去三十来岁,挺富态的,戴着近视眼镜显得很有修养,想必也是一个有钱的主和有点学历的家伙。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有点寂寞,他的眼睛像一对鼠标似的,透过近视眼镜在单身女客群里捕捉着什么信息。伍子荣想他肯定是一个来捕食的嫖客,或者是来找一夜情的风流男人,都没个准。不过那个男人显然是一个偷腥的新手,神情有一些很不老练,显得有一些害羞和做贼似的紧张。

“一个害羞的偷腥猫。”伍子荣在心里嘲笑那个假正经的男人。

不要假正经(5)

阿昌说:“我昨天开完了画展,本想请你来看看,但考虑你家的事情我就没有通知你。”

这个伍子荣倒忘了,三个月前他跟阿昌去湖南张家界写过生,阿昌那时就已经对他说过,他这次写生之后将会在江洲美术学院开一次个人画展。当时伍子荣还说一定要捧场,但伍子荣却先是失踪后是家变,阿昌在伍子荣回家后的第二天得知他回家的消息,便到伍家看望过伍子荣,那时他只安慰伍子荣没有提起此事。这几天伍子荣的生活和自己的思想都如同一堆乱麻,他哪能还记得阿昌要开个人画展的事情,这是阿昌的人生大事,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很容易被遗忘的小事。

伍子荣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真的忘了,不然我一定会去的。”

阿昌说:“何必跟我来这一套,我们是哥们,有这个必要吗。来,喝酒。”

他们俩碰杯喝酒。

伍子荣喝下酒,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画展。”

“别提了,现在不是艺术生存的时代,这个时代庸俗透顶了。钱钱,什么都只有钱最重要,没有几个人懂艺术,我的画就像交给一群猪在观赏,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阿昌很激动。

伍子荣喝一口酒,望着他。对于艺术他向来认为这是个人的事情,别人对他的艺术认同与否,都与他的创作无关。就像他拍摄的那些没什么人欣赏的纪录片一样,但他不埋怨谁,因为这是每个人的自由,谁都有权喜欢或不喜欢。观赏者无法理解创作者的创意,这里面也许有创作者的缺陷,即使是观赏者的无知,也没有什么可愤怒的。艺术家最主要的任务是关心自己的创作,而不是关心观赏者的评价。但阿昌不这么看问题,他把绘画艺术当作自己的生命,因此他极度敏感,极度渴望别人能够理解他的创意。他的画,确实很另类,也极有特色,有时候伍子荣也很难理解他的画。但伍子荣不同意他这种把观赏者形容成猪的说法。伍子荣不喜欢与人争论这些偏激的问题,尤其不喜欢跟阿昌和严立真争论这些问题,因为他这两位朋友一个是画家一个是自由撰稿人,都很喜欢与人争论。较真,认死理是他这两位朋友最可爱之处也是最让他头痛之处。

“你还没有想起你那些失踪的事情?”阿昌见伍子荣沉默不语,知道他不喜欢谈这个话题,便找出一个话题来。

伍子荣坐在柔软的沙发圈椅里,伸了一个小懒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说:“没有。”用手指敲了敲脑门,“这个不好使了,可能某个零件出了故障。”

阿昌笑道:“你不会在哪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故意玩失忆吧。”

伍子荣喝一口啤酒,说:“嗯,有可能。”

阿昌笑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伍子荣一想到今后怎么打算,一向不愿意为今后人生发愁的他,突然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无奈地笑了笑,“今后的事情今后说吧。”他不想谈自己的事情。他看得出阿昌对自己的画展还有很多抱怨的话想跟他这个最佳的倾听者讲一讲(伍子荣在朋友当中一向只当倾听者,不喜欢参与争论,所以朋友们送他一个雅号:“最佳的倾听者”),他也想听一听别人的抱怨来消解一下自己的闷烦,严立真曾经跟他说过:“别人的幸福是幸福,自己的幸福不是幸福,别人的不幸不是不幸,自己的不幸才是不幸。但是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不幸的人如果能够倾听别人的不幸会暂时忘掉自己的不幸。”他想试一试严立真说的话对不对。他说:“还是说你的画展吧,我的事情我现在不想说,一团糟。”

话题于是又回到阿昌的那次画展,阿昌大骂江洲美术学院那些领导和教授,骂他们一个个眼里只认钱做娘,鉴赏艺术的眼光都被铜臭弄瞎,一个个都只会照本宣课。他愤怒地说:“要是再这样搞下去,再过十年,我们中国的美术学院教出的学生都只会画素描和搞图纸设计了,艺术在他们手里必死无疑。”

“嗯。”伍子荣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喝着啤酒,半认真半无聊地倾听着。他随阿昌怎么说,不跟他争论。阿昌每次说话一激动起来,就得由他说下去,他容不得别人在这节骨眼上跟他唱反调。

伍子荣跟阿昌从高中到现在掐指一算,两人的友谊有好几年光景了。他很珍惜自己跟阿昌的友谊,他在伍子荣心目中是唯一一个不沾铜臭而又有独人格的画家。阿昌很有个性,很孤傲,在这个缺失个性和随大流的时代里,阿昌俨然一道特别吸引他的风景,虽然这道风景有时让会有一些景点让他产生抵触,但如果没有这道风景,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会少许多情趣。

不要假正经(6)

阿昌是伍子荣的另一个伍子荣,一个伍子荣希望做的艺术家,但又做不成的艺术家,虽然阿昌目前还只是江洲美术学院的一名版画系的普通讲师,但伍子荣却觉得阿昌将来一定会成为陈丹青那种在中国当代画坛中具有影响力又有独立人格的大画家。阿昌在江洲美术学院读书那会学校不支持他开画展,他就在天桥上跟同学搞画展,他很疯狂,敢想敢做,这是中国艺术家最缺乏的品质。他是一个真正热爱绘画艺术的天才,他的绘画作品很有原创性和艺术价值,他在读大二那年就已经拿到过十多项大大小小的美术奖,大三那年他凭借《大山之心》的中国水墨画夺得当年的“齐白石奖”。

这些伍子荣都看在眼里,阿昌拿美术奖全是凭自己的真本事,绝对没有后台支援。他此时突然又想起阿昌做学生时在天桥上搞画展的情景,止不住笑了笑。那时候伍子荣也参加过阿昌在天桥上搞的个人画展,有两次。记得阿昌第一次搞画展时,阿昌还在读大二。他和几个同学,每人创作了几幅画,他把自己曾经获过奖的五幅画带去供行人参观。那是在西丽天桥走廊里搞的,他们摆开画,本以为会有许多人来参观,但许多行人只是匆匆一瞟而过,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画,相反行人觉得他们是疯子。尤其有一个衣着时髦,像小太妹的女孩跟几个男女青年看了看后指着他们的画说:“这也叫画,我呸,像野猫画的。机器猫都比他们画得好。”

当时阿昌和毕利差点跟那伙小青年为这件事情打起来。

阿昌见伍子荣莫名其妙地发笑,便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伍子荣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当年在西丽天桥搞的画展。”

阿昌笑了笑,说:“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觉得还是我们那时候的人像人,现在阿跃,阿进他们都丢下画笔进房地产公司搞图纸设计去了。”阿昌说着又激动起来:“现在整个社会全他妈的俗不可耐,一切都只认钱,都成了他妈的金钱奴隶社会。漂亮的女人,只认钱脱裤子,朋友也只认钱谈友谊。这个社会全是一群垃圾人,迟早有一天会崩溃。”

阿昌的话十分粗鲁,几乎是吼叫出来的。

伍子荣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阿昌已经失态了。

伍子荣不知道阿昌最近遭到了什么样的打击,他过去并不是这样的。

伍子荣本能地朝旁座扫视了一番,果然有不少酒客朝他和阿昌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们,因为在这种场所,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不是你酒后失态,就是他。经常会看到一些酒客发酒疯,或因为交谈不如意等等都会有阿昌这种粗鲁的吼叫声。这跟一个人的素质和地位无关,这跟情绪受到压抑有关,压抑久了谁都会情不自禁地找个宣泄的管道。

今晚阿昌找到了,就像撒一泡憋急的尿一样。

这又是一种不正经,但这是一种符合人性化的不正经,比扭曲人性化的不正经更正经。大家无意识地赞同这种不正经,因为大家在正经的生活中都会有这种需求。这是一种默认,一种人性的呻吟。

“最近出了什么事?能跟我说不?”伍子荣小心地询问。

阿昌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喝一口啤酒,语调变得平和了,说:“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他妈的骗子。要不是为了艺术,我恨不得把美院那帮狗娘养的,都拔光了赶到街上去亮相。什么东西,全他妈的混蛋。你还记得我那幅获齐白石奖的《大山之心》么?”

伍子荣说:“当然记得,怎么了?”

阿昌气愤地说:“开画展那天校长把它要去了。”阿昌说完眼睛流露出一种绝望的神色。

伍子荣忙问:“为什么?”

假正经(7)

阿昌的脸色都苍白了,说:“我那幅画在画展那天被教育局的局长看中,他叫校长找我要去了。”

伍子荣说:“那可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啊,你就这么送出去?”

阿昌痛苦地说:“我不送出它,我还能在学院混下去吗,我有的选择吗。在这个该死的官僚主义的教育制度下,我们做老师的哪个不是像狗一样苟活。”

阿昌的脸色都变成了猪肝色,伍子荣感觉事情还蛮严重的,他无法理解阿昌的痛苦,因为他家有钱,他用不着靠在学校里教书谋生。但他听完阿昌的话后感觉有一种悲凉感直透心底。

他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

“毕利死了。”阿昌紧接着突然说出另外一个话题,一个让伍子荣更加意外而又心惊的话题。

伍子荣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忙问:“什么,毕利死了?”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