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等下马上买,钱不够我自己补贴。」邵毅一口答应,「对了,你报告写好没?犯人准备移交给检察官起诉了。」

「你再等我一下,我和鉴证科抢着用仪器呢,好不容易说服他们让我先用,刚才去领结果,和你们口中的『光明顶』打了个不太愉快的招呼。」

重案组长年和鉴证科打交道,常常被甩脸色,那边绰号「光明顶」的秃发头儿总嫌刑警检验项目又多又急,现在一听杜衡也在鉴证科碰了个钉子,不禁露出同病相怜的苦笑。

不过正事要紧,他不扯太多闲话,单刀直入地问:「那么报告大概要多久完成?」

「哦……一个小时吧,你急着要的话,我尽快。」杜衡重新拿了文件夹,推开刑案解剖室里的一道门,进了挂着「刑案法医办公室」牌子的小房间。

里面的空间更小了,只摆着一套小小的桌椅和一台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脑,像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子一样,喘嘘嘘地跑了好几分钟才成功开机,每一下操作都奇慢无比。

邵毅实在看不下去了,再三承诺明天就换台全新的电脑,带杜衡去重案组办公室,让出自己位置的电脑,给他打报告。

腐女女警Mandy在位置上看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姨母笑:很好很可以!宠即是爱,爱即是宠,正所谓我的电脑是你的,我的人♂也是你的……

邵毅去更衣室换了件T-shirt回来以后,只见杜衡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双手打字不曾有片刻停顿,报告书已经打了长长的一串。

好快!他都不用拟大纲的吗?说写就写了?

邵小警官毫无自觉自己在工作上同样拚搏,暗暗咋舌:这位杜法医怕不是也和鉴证科头儿一样,是个工作狂!

凑近杜衡身旁,一看萤幕,腐烂肉沫的显微图像配上全英文专业术语,他唯一看懂了「DNA」三个英文字母。

「DNA?」

「嗯,DNA。」杜衡点点头,拖动滑鼠,指着一张照片,「还记得我在现场夹起来的这个吗?才一颗豆子大小的死胎,不到三个月大。」

邵毅隐约猜到了答案:「你在验这个胎儿的DNA?」

「没错,用DNA测序仪就能做到。」

「DNA结果是?」邵毅问。

杜衡正了正色,说:「这个胎儿,性别男,是杨素添的亲生骨肉。」

虽然王娟娟已经无法活过来亲自作证,但怀孕似乎能解释她对男友口是心非的态度,也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从旁人证词看来,王娟娟或许真的爱上了杨素添;但从她的行为上看,她和对方交往由一个谎言而起,也没有就此断绝性交易,或许爱得并不那么纯粹。真真假假,局外人已经无从得知。

她发现自己怀孕,很有可能搞不清楚胎儿的爸爸是谁,或许还不记得受孕的那段时间有没有和杨素添做过,怕对方记得,追溯起来,万一对不上日子就完了,所以被问起才支支吾吾,拒绝性行为,却连怀孕了都不敢说……

邵毅不禁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犯人坚持自己杀人没做错,可事实是,他真的错了,错得离谱……」

「我尽快赶好报告给你吧,虽然真相有点残忍,但犯人作为胎儿的生父,有权尽早知情。」

过了几天,根据羁押所的职员透露,杨素添知道了报告结果,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珠子,沉默了大半天。

到了深夜,他却忽然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哭了很久很久,整个羁押所里的人都听到了。那声音沙哑、痛苦、绝望,像个受了情伤的普通小伙子,却也像只濒死嗥叫的野兽。

「活该啦,这人渣败类。」重案组茶水间里,大D这样评论,「有些报章头条竟然写成什么『一时冲动酿成伦常惨剧』,完全就是歪了啊!这百分之百是谋杀,不是误杀!媒体怎么才用一行字报道我弟的手差点被他扯断?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Mandy小声插嘴:「我觉得,一个假戏真做,一个因爱生恨,两个人都不肯坦诚以对,才会演变成悲剧,他们都是可怜人……」

「不许说那个袭击我弟的杀人犯可怜!」大D叉着腰大声抗议。

阿玟闪身拦在两人中间,虎目圆睁:「喂!吼Mandy干嘛?这是她言论自由!」

「就是不许说!男人婆,快还我啤酒,案件好不容易才告一段落,我特地下楼买了一箱,人人有份,难道你不想喝一罐放松一下吗?」

阿玟气势汹汹地开火:「休想贿赂我!喂,KK你也是,要抽烟出去抽──我们办公室里禁烟禁酒,一结案都造反了是不是?」

萌新邓仔是最悲惨的那个,在战场正中央不知所措,捧着阿玟丢给他的那罐啤酒,还给大D不是,不还也不是。

技术员Vincent本来也紧接着遭殃了,他本来站得很远,正在当个透明人,默默地冲泡面,忽然遭到阿玟转火。

「Vincent,你结案了还吃泡面,吃不腻吗?这种东西吃多了,小心胆固醇超标,胖到死!」

Vincent无辜地一指自己瘦如竹竿的身形,与「胖」字完全无缘,仇恨值马上刷刷地飙升。

「你整天喝汽水、吃薯片,又不做运动,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长胖?!」阿玟和大D怒吼,「说好的肥宅呢?」

「Vincent哥你太过份了,小腿比我手臂还细!」Mandy也悲愤地抛开手上的一包巧克力,「都怪你,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胖……不吃了不吃了……」

「不吃给我。」KK摁熄香烟,精准地捞住了从天而降的免费零食。

「啊!KK你还给我!我正要吃!」

邵毅已经对队员之间的小学生吵架免疫了,和杜衡一样,不动声息地退出茶水间,远离战场。

「邵毅,还记得我在彩凤楼说过很想破案吗?」杜衡忽然提起。

「嗯,记得。你说过部分原因是情意结──是因为王娟娟的职业吧?该不会还有别的原因?你为案中的谁不值吗?」

邵毅以为,杜衡身为警方顾问,可母亲杜月琴却是妓女兼杀人犯,在评论这宗情杀案时,以人之常情来看,可能会偏心其中一方,也可能迷茫至今,不愿意给出任何定论。

可是杜衡没有。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

「怎么说?」邵毅好奇地追问,「你为哪一方觉得不值?」

杜衡手里拿着茶杯,轻呷一口红茶,蓝眼睛泛着柔和的光,望着窗外的天空,作为一个尊重生命的法医,给出了睿智知性、同时温柔如水的答案。

「这个王娟娟,我之前与她素未谋面,第一次见面就是giant cadaver(巨人观尸体),可我却很想找出她被杀的真相,自己在生病也豁出去了,就算不为了她,也为了那个无辜夭折的小生命,我要给他一个答案。毕竟我很喜欢小孩子,包括还没完全成形的胎儿。」

他顿了顿,又扭过头来,对邵毅说:「虽然我研究的是生命如何从有到无,可是入了这一行愈久,就反过来愈觉得生命从无到有的过程很奇妙。」

怀孕第八周,胎儿长到三厘米左右,体重约有四克,各种复杂的器官都开始成长发育,耳朵也在继续成形。虽然皮肤像纸一样薄薄的,很脆弱,但是胎儿的心脏已经划分成左心房和右心室,并开始有规律地跳动,每分钟大约跳一百五十下,比成人心跳快两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