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翊咬了咬唇,终于道:“我去年新置了宅子,还算宽敞,如今哥哥和我同住,你若没地方住,到我那里也使得。”

方路云眼里含了笑意:“那最好不过。”

令狐翊看了他两眼,心里梗得慌,总觉得自己在他跟前莫名其妙落了下乘,勒紧马头转身走了。

到了晚上,方路云带着一个包袱施施然来了,令狐翊看了他一眼有些看不过去:“你就这么点行李?”

方路云又笑了下:“身外之物,不重要。”

令狐翊没说话,问门下的管家:“宴席摆好没?客人都来了没?”

管家笑着道:“都来了就等着大人和方将军呢。”

方路云问:“宴请谁呢?”

令狐翊道:“从前咱们那批军奴罢了,听说你回来了,聚起来吃一顿。”

方路云笑了:“想不到你和他们关系也还不错。”

令狐翊转头看了他两眼,方路云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落落大方道:“都来了吗?”

令狐翊转头走了进去:“大部分,云江宁在北楔来补了,还有几个不在了,侯爷厚厚赏了他们家里,都脱了籍,还都给了他们子女、兄弟前程,原本都是军奴出身,能这般已不错了。”

方路云看他一身风雅,面容清俊,却毫不在意地说自己军奴的身份,微微含笑:“侯爷确然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只是如今他这般,也该想想后路才是,朱五爷调回京,几次想见侯爷,都说留在宫里了,虽说圣宠如是,但史书上前车之鉴不少,章军师没给侯爷提醒点吗?”

他闲话仿佛漫不经心,令狐翊却知道方路云心机深沉,绝非随口而提,这是真的在担心昭信侯,这人一直这样,你觉得他深情款款,他仿佛又没有,你觉得他无情吧,偏偏又总能在行为中感觉到他并非全然无意。

他恨他这一点,却又偏偏无法拒绝这种犹如深沉冰面下,给人带来一线幻想的感情。他白了方路云一眼,冷冷道:“担心你家公子吧这次朱五爷进京,我看也未必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呢。”

方路云没再说话,沉默了,令狐翊看了他几眼,也没说话,两人沉默着进了花厅,曾经的伙伴们全都站了起来哄笑着道:“路云来了,路云快来这里坐。”

众人席上一夜尽欢散了各回了,令狐翊一个人捡了壶酒在庭中海棠花下饮酒,方路云路过看到,忍不住道:“席上已喝了不少,夜也深了,明日还要上朝吧?如何如此不顾惜身子?”

令狐翊带着醉意看向他,忽然心里一阵委屈:“当年我还是小少爷的时候,家里不许喝酒,有一次也是春宴,家里宴客,你给我偷了一壶酒来,咱们两人在花园里偷偷尝滋味。”

方路云默然,令狐翊伸手去拉他的袍袖:“你是心甘情愿照应我的吧?”

方路云低头看他,月下花下人如玉,高高在上的令狐少爷,曾经是他不可攀折的玉树琼花,他们兄弟生得都好,教人自惭形秽。直到有一日,他们堕落在尘泥之中,他愿意陪同,他更想独自占有。

如今他脱胎换骨,再次回到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人人艳羡,风采如玉。

他发现,他果然还是很喜欢他骄傲飞扬的样子,昭信侯当初是对的。

他微微蹲下在他座椅旁,笑着拍了拍他的膝盖:“是,当初我是心甘情愿照应你的。”

令狐翊垂眼看他:“那现在呢?”

方路云低声道:“少爷如果还要我陪着,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令狐翊眼睛亮了亮:“那我们重新来过吧?”

方路云温柔道:“好。”

方路云回定国公府的时候,朱绛看到他顺口问道:“侯爷还没回来?打听到没?怎么总留在宫里,该不会生病了吧?”

方路云道:“没什么,似乎就是皇上有差使交办罢了。”

朱绛簇起眉头:“要见他一面怎的这么难,大理寺那边也不当差了,又不用上朝,怎的看上去还这么忙。”

方路云看了他一眼,见他忧色浓重,悄声道:“据说军机处那边已经交给他总掌着了,没有实职,不需要日日当差上朝,但权重一时。但凡他的折子,圣上都准,六部之事,他都可过问,如今连内阁对他也是退避三舍,不敢轻易招惹的。但正因为权重如此,他也十分谨慎,一向并不如何结交外官,极少交际,大部分人都只以为他在侯府里养着,令狐翊那边隐约对我提醒了一句,将军您最好别对侯爷再有什么心思,皇上那边怕不饶您。”

朱绛脸一红:“我哪有什么心思,我也就是担心他罢了,难得回京一次。”他垂了睫毛,心里仍然十分忧虑,这几年他在边城,听到皇上十分器重昭信侯,云祯这重生过的人,皇上若是看重还好,若是哪一日忽然嫌恶起来,只怕……

没见到吉祥儿,他总是有些不安。

第二日他母亲又来找他念叨,朱绛有些烦,便托了个借口去了大慈悲寺,只道是去祈福。

重游故地,其实分外感慨。

他重生后直接戍边,这还是第一次回到大慈悲寺,自己前世苦修过的地方。

远处僧人读经的声音徐徐传来,空山新雨后,远离尘嚣,朱绛不免又微微起了出世之心。

他缓缓步行在寺庙后山路间,才转过一道山间栈道,却忽然被几个玄衣护卫拦住:“请客人回转,此处不可通行。”

朱绛一怔,看他们虽是常服,但佩刀等却是军中制式,有些微微吃惊,但他懂得规矩,便也微微点头,便要折返回去,却看到迎面走来一位银冠素袍的贵人,后边簇拥着一群侍从。

他不由凝眸看过去,四目相对,却见对方忽然脸色一喜:“朱绛!”

朱绛这才认出来:“吉祥儿?”

云祯几步走上前来喜悦笑道:“你回来了?几时回的京?也不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

朱绛道:“我回来便给你府上递了帖子,但章先生只说你在宫里有差使,一直没给我回。”

云祯眸光闪烁,干笑道:“啊,是,最近有些忙,怪我怪我,调你回来还是我签的调令呢。”他与朱绛并肩而行,引入了一间僻静禅院的静室内,看茶点上齐,挥退那些跟着他的侍从:“我和朱将军好生说说话,你们不必伺候了。”

朱绛一眼看过去见他身后扈从,打头的便是宫里的内侍青松,带着好些执事,听得云祯吩咐,都垂手应声退了下去,院子里外外边站立守卫,尽皆为龙骧卫的带刀侍卫们,心里微微一凛。

但他面上也不露,只问他:“你今日来寺里是做什么?穿这身素袍,是做法会吧?”

云祯道:“这几日都住在寺里呢,给我爹娘做个法会,祈福呢,你呢?”

朱绛叹息道:“一大早我娘就找我,又磨着想让我过继,我只好来这儿找清静,你说你好好的调我回来做什么?我在边城还挺自在的。”

云祯道:“哎,定国公老人家上门找我说情,说如今边城太平,你祖母思念你,他老人家从前待我还是挺好的,我想着他老人家确实年事已高,如今那边也太平,你老在边疆也不是个事儿,且先调回来服侍老人家几年,兵部任一任再看看,你到时候想去哪儿和我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