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绛苦笑了声:“你还真是不记仇。”
云祯知道当初毒杀他的命令想来定国公逃不了关系,但还是笑了下:“都是不得已,换位想想,那会儿我们俩,是有些不知人间疾苦了,阖族都在老国公身上,怪不得他。”
朱绛点头笑了笑:“是你心底豁达。”
云祯微微有些怅然:“倒也不是……只是想明白了世态炎凉罢了。”其实是那之后又隔了一世,他才算是彻底明白了世态炎凉,他们当初是多么的不食人间烟火,只想着两人情笃,便能天长地久,其实是他天真了,门庭覆落之时,人家不肯庇佑,原是应当,更何况自己还是罪魁祸首呢。
朱绛垂下睫毛,低声道:“我已出家,和家里关系生疏,你其实……倒不必为我打算这些了。”
云祯笑道:“其实你母亲也是为了你着想,是要在近枝里给你择过继吗?既然你要出家,就让那孩子替你尽孝也可使得的。”
朱绛看着他体贴,心下越发酸楚,低声道:“你再想不到的,过继的,还是那孩子。”
云祯一怔,朱绛道:“我没有碰过表妹,还是出来了一个孩子吉祥儿,那个孩子不是我的,他们骗我们的。”朱绛感慨万千:“只是当年我立身不正,因此一个孩子从天而降,我也辩白不得,倒让你为此发了大脾气,和我冷了好些日子……”
云祯想了一会儿才失笑道:“原来如此,那孩子想来也还是你们朱家的吧?老国公当初也没反对,总不可能混淆你们朱家的血缘。”他想起来越发觉得好笑:“说起来这传宗接代的念头,怎的就能让人如此执着呢。”
朱绛苦笑:“是,我表妹……当时不知怎的和我一个堂哥搭上了,做了外室,生下孩子,遮掩了几年,我那堂哥妻族势大,我姨母求到我母亲那里,我母亲便想着我反正没孩子,索性……前世我后来也发现了,但你已不在,我也没管那些了。”
云祯点头叹息:“所以这一世你出家了,不肯成婚,她再次还是希望你把这黑锅给顶了。”
朱绛道:“是她糊涂放不下。我出家已久,尘缘斩尽,如今仍在世间行走,不过是赎罪罢了,也不和她计较。”但有前世在,无论如何他是不同意将这孩子过继在自己名下,如今他也是三品都督,父母亲虽然不喜,却也不敢强来,只有母亲日日来喧嚷哭诉,教他不胜其烦。
云祯转头看他眉目宁静漠然,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心下悯然:“原来如此,怪我思虑不周,既如此,你想去哪里,我替你安排吧。”
朱绛抬头看他,前些年北疆一见,他还少年意气洋洋,如今看着眉目已长开,神容举止多了些沉稳端仪,贵气凛然,心下微微怅然,原来他的吉祥儿若是当初长大,是这般英俊挺拔。
他不由笑道:“去哪里都行,我只放心不下你罢了。毕竟皇上已尽知从前之事,你如今……”
云祯不知想到啥,耳根微微一热:“没事,皇上待我很好,你不必担忧。”
朱绛心想,如何能不担忧,位高权重,却全都寄于皇上一念之间。云祯却有些困倦,斜斜靠着矮榻边上的大迎枕笑道:“我倒是有个好去处,皇上想派人出使海外,你若真想避世,不如作为护送使团的水军都督,倒是能出海看看,实话说,我也有些心动,还是上次姬怀盛和君大夫出海了一遭,回来说外边着实有意思。就是船上有些无聊,而且也有些危险。”
他眉目间带了些向往,朱绛心中一动,笑道:“你也想去吧?”
云祯摇了摇头,笑道:“虽说有些想,但现下很多事比那些重要多了重生一世,总要弥补些遗憾,想想也对,你我那一世,圈在京城里,坐井观天,天天只管吃喝玩乐,多狭隘啊,合该出去看看天下才对,如今天下承平,你又是个爱玩的,不若出海去看看。”
朱绛不觉也微微有些向往,笑道:“姬怀盛也去回来了?前儿我还遇到他,却没说过,迟些我上门和他讨教一二。”
云祯道:“他当然不敢往外说,冒着他外祖那边的名跟着周家商队出去的,君大夫和他出去玩了小半年才回来,还觉得没玩够呢。”
朱绛笑了:“他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不若晚上我置一席,邀你和他吃酒。”
云祯笑道:“今儿还不行,我这请了弘虚法师出面亲自主持的法会,如今还在持斋戒呢,过几日吧,到时候我请你们。”
朱绛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云祯含笑道:“无妨,咱们之间,不必客气。”
朱绛看着他眉目平静,拿着茶杯正喝茶,唇角含笑,一派风流蕴藉,那点压抑的情思不由又涌了上来,低低道:“云祯……你如今,身边可有知心人陪着?”
云祯微微抬头,有些讶然:“啊?”
朱绛直到自己已没了资格问这些,苦笑:“我适才听你说,重生一世,总要弥补些遗憾,便想着,前世我负了你一片真心,只希望这一世,你能好好的,遇上个能知你重你的人……你如今位高权重,越发要小心,莫要让贪图你权势的人……”
云祯恍然笑道:“多谢关心,你放心。”他笑得带着些隐秘的欢喜:“不必担忧这。”
朱绛看他这神情,心下涌起酸意:“那就是有了?”
云祯道:“嗯,我已有共白头之人了。”
朱绛想起那一世云祯为了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书请旨合籍成婚,明知自己已无资格问这些,但仍然问道:“你与他,也合籍了吗?”
云祯看了他一眼,笑道:“自然是已合籍,告过祖宗,拜过天地只是如今不比从前,倒也不必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朱绛心下带了点怅然,但面上仍笑道:“如此,恭喜你了。”
云祯点了点头,眉目上涌上了困乏之色,朱绛知他这做法会,能请到弘虚法师出面,这法会自然是要好些日子,他必也是实打实的灵前诵经祈福,应当是累了,便起了身道:“你先歇息,等你法会办完,我请你。”
云祯笑道:“好,我送你。”起身出来,送了他出去,回到房内却吓了一跳,看到姬冰原穿着常服,正坐在里头喝茶。
云祯笑着道:“皇上怎么来了?这才三天呢。”
姬冰原道:“今日无事,原是说过来看看你,才过来便撞上朱五郎和你说话,朕想着出来了你们倒拘束了,便在后边等着。”
云祯心下一转却早心里暗笑皇上这又是在吃醋,幸而回忆了下适才自己没说什么能让他误会的,挨着他身旁亲亲热热伸手去拉他的手笑道:“委屈皇上久侯了,那臣陪皇上吃素斋?”
姬冰原不动声色:“朕让他们做好了,又怕你要留朱五郎用,因此多做了些,你看要教他回来不。”
云祯笑道:“留他做什么,就我和皇上两人一起用饭多自在,留个外人在才拘束呢。”
姬冰原道:“朕看你们说海外说得热闹。”
云祯命人传膳,一边笑道:“朱五上一世后半生都是在修闭口禅,如今和家人也不融洽,我才想着让他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才好。至于我,有皇上,三生足矣,那是哪儿都不想去,得牢牢看着皇上才好。”
姬冰原看他一眼:“油嘴滑舌的。”
云祯笑道:“陛下再忍几日,法会结束我立刻回宫。”
姬冰原面容稍和:“倒也不急,弘虚难得有空主持,你也好好做完法会便是了。”
云祯嘻嘻一笑:“几日不见皇上,臣也十分想念皇上。”他只握着姬冰原的手摩挲着,又去亲姬冰原的唇,姬冰原无奈握着他腰道:“你庄重些,这里是寺院。”
云祯悄悄在他耳边说话,姬冰原听了几句绷不住笑了:“只你促狭。”
院子里,丁岱侧耳听着房里传来低语和笑声,心下稍定,知道今日这节总算平安过去了,刚才皇上兴致勃勃过来听到侯爷偶遇朱五爷,脸上那立刻沉下去的表情,可让人吓坏了。
哎,旁人都还使得,唯有这位曾经与云侯爷合籍成婚的朱五郎,乃是皇上心头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