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娘娘。” 宫娥弓着身子,用筷子夹了鸭肉、鸭皮、黄瓜、山楂条,以薄如蝉翼的?荷叶饼卷起,将饼皮开口?翻过来压在底部,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又?微微屈膝半跪,将炙鸭呈到太后面前。
太后便?端过盘子,坐姿依旧端正,用筷子夹着,慢条斯理地吃。
这炙鸭着实美?味,只是吃起来稍显麻烦,不太雅观。
太后自打成了太后之后,便?极注重养生,平日里奉行食不过饱、饮食清淡,饭前还要打坐片刻,甚少食用荤肉。
一切的?转变,都要从今年的?宫宴说起。
官家赵伯昀在宫宴上,给参加宫宴的?近臣重臣每人额外赏了一盘炙鸭,那盘子小小的?,大约能包三个鸭肉卷,想多要一个都无。
太后面前亦放了一盘,她原本嫌太油腻,有些嫌弃地不愿动筷。结果官家在旁吃得津津有味,那香味弥漫直钻人鼻头,还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她往上首宝座上瞄了一眼,赵伯昀那副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的?模样,竟然让她也生出了些食欲来,便?将信将疑命宫娥伺候着尝了一块。
没想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吃完了一整盘。
这让她自己?都大为震惊她已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美?味的?荤肉了。
赵伯昀吃到一半,侧头一看,见太后也吃光了一盘,同样震惊不已。后来他悄悄让梁迁出去?买炙鸭时,便?让他多买半只,用来每日孝敬给太后。
嬢嬢不爱吃肉,买半只应当就够了,多了吃不完岂不浪费?
于是么,今日太后便?也吃着官家送来的?半只炙鸭。
她非但没吃腻,反而愈发觉出这鸭子的?美?味。
尤其赵伯昀一早来请安时,还为她细细介绍了沈娘子如何改进了这炙鸭的?做法?,还加了山楂条糕一起包着吃。
太后本以为这又?咸又?甜的?吃法?,吃起来会很古怪,没成想在赵伯昀的?怂恿下?试了试,果真格外美?味,特别解腻。那鸭肉与?山楂的?香甜味毫无冲突,反倒似天生就该搭配在一起的?,堪称绝配。
太后将嘴里最后一块烤鸭咽下?,满足地漱了口?,用宫娥奉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见身边的?亲信内侍欲言又?止,便?让他上前来,令其他人退下?。
“说吧,可是打听到了沈记的?底细?”
太后虽知官家一定已派人查过沈记,一定是没问题才会放心吃那沈娘子做的?炙鸭,但她习惯了事?事?握在手里才放心,便?又?派人再去?暗中探听。
没想到,沈娘子的?确没什么问题,只是她竟探出与?她那前夫有关的?旧事?。
内侍低声说完沈家父母之事?,默默退后了两步。
她神色恍惚,喃喃道:“你?是说,那沈娘子亡故的?父母,便?是三年前因徐家案受到牵连的?小贩之一?竟如此?巧合……”
“正是,当年酷吏江从奉先帝旨意秘杀徐昇一家,不想做事?露了马脚,倒叫谢家的?三郎追查不放,不得已之下?,只能再设法?遮掩。结果这回却是乐江侯办事?不力,闹出了当街纵马之事?,还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先帝当时被他气得当着御医的?面便?吐了血,之后身体又?愈发不好了。”内侍低低道。
太后眼眸微微闪烁。这些事?她都知晓。那时晋王已急不可耐,先帝也无暇顾及这些事?,只能先强硬地定了徐家的?罪,亦未处置乐江侯,只是将他纵马的?门人打入大牢,推说是惊了马,一场意外,算是含糊过去?了。
当时先帝也是无奈之举。因晋王妃是徐家女,徐家天然便?站在晋王身后,所以晋王也天然便?能得到高门士族的?青睐。偏偏他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与?诸多高门关系甚密,世家皆欲推举他为储君。
先帝没有嫡子,晋王为长?,其生母薛婕妤亦是世家出身。但先帝不想再受世家裹挟压制,他在位期间?皇权难以施展,朝堂上世家抱团自成一派,党争愈演愈烈。
他力排众议,将当今官家赵伯昀抱给太后抚养,硬要给他一个嫡子的?出身,惹得前朝对“立幼不立长?”之事?极为不满,屡次上书要他收回成命。
从先帝登基伊始,便?不断与?世家斗争,到了临终之际,他放心不下?,所以要以血腥和?人命震慑世家的?气焰,让他们不敢再翻出风浪。
拿徐家开刀,还能削弱晋王,是一箭双雕之计。都说虎毒不食子,但天家也无父子啊……太后回忆起当年晋王之乱引发的?腥风血雨也不禁胆寒。
但此?计果然奏效。若非她那个前夫又?蠢笨如猪,竟搞砸了事?情,便?也不会留下?把柄,还连累了其他无辜的?人。
先帝当时极为恼怒,本想将谢家也重判,但谢婕妤抢先一步陈愿自戕。谢家其他人也还算清醒,知晓局势紧张,立刻做出退避之举,表达了忠心。
想到谢婕妤,太后亦怅然,在心中默默地想起那清风修竹一般的?女子:“她那般美?丽温婉,心性又?坚韧果断,能比旁人更早看清局势与?先帝的?心思,且即刻做好了舍弃自己?而全?家族的?准备,着实令人敬佩。”
顿了顿,太后望着那被吃干净的?烤鸭盘子,心想:“其实官家和?先帝颇为相像。”皆有着帝王的?凉薄。
她又?想起把自己?典卖了的?乐江侯,这位前夫也是她的?一块心病,他又?短视愚钝,像是黏在她手里甩不脱的?污点。
当年先帝刻意留着他,还把他架起来……如今官家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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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为徐家翻案,亦不处置他,莫非也是为了留个制衡她的?把柄?
她养了赵伯昀五年,从十一岁养到十六岁,又?险些一同经历过生死。但人啊,只要坐到那个位置上,明面上再孝顺听话,其实也不再是她的?儿子了。她也不敢真将赵伯昀当成自己?的?亲子。
他是官家。
太后转动着手上的?佛珠,面上带笑,心中却是微微发凉的?。
幸好她这一生,从来没想过要相信男人。
官家已然长?大了。今年瞒着所有人,偷偷调回两岳郗两位将军便?是一个信号。宫宴上,岳郗二人全?副甲胄随行在官家身后左右,可算是惊得京中的?文武百官都是一身冷汗。
岳家不必说,郗家也不算门阀士族,他们家是在先帝朝才提拔起来的?,郗家是先帝珍重地交到官家手里的?人。他们以前被徐薛郭姜等高门大族鄙夷为 “寒门武将”,就差直言郗家无底蕴了。
太后想起最先被废的?郭皇后,眼眸微微一暗。官家待她孝顺,可是……官家在警惕世家的?同时,又?何尝不警惕外戚呢?
否则如今在贵妃之位上的?,为何是个连娘家都没有的?乐伎呢。
或许该寻个时机,旧事?重提了。
即便?不为徐家翻案,也该给被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她曾是被丈夫典卖的?妻子、王府卑贱的?女婢、无关紧要的?侍妾……一路经历过多少艰险才走到今日,乐江侯这个把柄,绝不能落在她身上。
太后垂下?眸子,缓缓地转动着手持佛珠,暗自思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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