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便被那平底货船随波带走,沉沉浮浮的,一眨眼便出了汴京外城的水道闸门,只怕天一亮叫人发觉,那船都不知到哪个州府的码头了。
顾屠苏知晓他此时只是疼昏了,还有?的是气儿?呢,且看老天愿不愿意让这恶人得救吧。
他几乎整个身子都沉在黑乎乎的夜河里?,只露出了眼鼻,就这般冷冷望着那船劈开水波远去。
顾屠苏套他麻袋时,本?想着为大姐儿?多打?几拳出出气便算了,如今大姐儿?过得挺好,也算给她积积福。可不知为何,当他的拳头狠狠打?在荣大郎身上时,心口却猛然涌起一阵几乎要将他击垮的痛楚。
像有?一把刀子捅进他心里?,将他血淋淋刺了个对穿。
他仿佛又看见?了大姐儿?出嫁时那双盈盈的眼眸,她弯弯地望着他,温柔与他道别。她曾那样喜悦地期盼着,她将自己的余生都托付给了这个泼才杂碎,可是……却没落得一点儿?好。
他甚至疼得还出现了破碎的幻觉:他似乎瞧见?大姐儿?背着比她人还高的脏衣背篓,步履蹒跚,寒冬腊月在河边搓洗衣裳,手冻得流脓;他瞧见?她半夜被婆母叫起来为她倒恭桶,还指着鼻子骂她懒,扯起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他还看见?她已?瘦成薄薄一张纸,蜷在柴房的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深陷空洞的眼,望向?北面……
她想回家,可是回不去。
顾屠苏心口如锤击,双眼赤红,下手再不收着劲了。
等货船再也瞧不见?了,顾屠苏上了岸。他把荣大郎的衣裳和掉落的牙齿包了石块扔进河里?,又将自己那湿哒哒的褂子和裤子脱下来拧干,重新穿在身上。夏日他只穿苎麻的薄褂子和短裤,脚上也是草鞋,叫风一吹很快便干了。
他站在风口吹了会儿,因生得太?黑,他几乎在夜里?隐了形,哪怕有?人在桥上往下望,也只能瞧见青纱帐般的篙草投下的层层叠叠的阴影,烟火一停,下头黑得更是只能看见河面微弱的波纹。
顾屠苏悄无声息地爬上河堤,重新推起那藏在桥墩阴影中的土车子,混入人流中。
回了家,家里?人早都睡了,只给他留了一盏油灯。他便也随意汲水冲了个凉,还将草鞋上的泥、车轮上的泥仔细冲干净,便躺在了床榻上。
他枕着双臂,空落落地望着,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梁木上有?只就着月光结网的蜘蛛,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吐着丝。
他本?以为自己会今夜无眠,没想到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连阳光都是朦朦胧胧的,蝉声鼓噪,巷子口的大柳树丝丝缕缕垂下细辫子一般的绿枝条。好似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大姐儿?的糖被巷子里?其他混小子抢了,他拔腿便冲上去了,打?了一架回来,鞋都掉了一只,他一跳一跳,蹦跶到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大姐儿?面前,伸出手,咧嘴一笑。
掌心里?躺着他抢回来的糖,被他攥得有?些化了,黏黏的。
大姐儿?破涕为笑,拉过他黏糊糊的手,脆生生:
“顾二哥,多谢你了。”
他的心便也像那颗糖,软软地融化了。
可一转眼,幼时大姐儿?的身影与声音都被一阵大风吹散模糊,不过一揉眼的功夫,站在巷子里?的他们瞬时被吹得拔高长大。这次,迎风站在他面前的,又成了那个还未出嫁时柔婉美好的大姐儿?。
她对他露出笑来,还是他记忆中那样温柔的、眉眼弯弯的模样。
耳畔还是曾经她与他的最后一面、最后一句。
顾二哥,多谢你了。
顾二哥,我走了,你好好的。
分明是这样难得的好梦,心却酸得很?,顾屠苏沉睡着,却有?一滴泪从他闭上的眼角缓缓滑了下来,洇进了枕巾里?,染出了一块难以磨灭的泪痕。
***
郑氏与荣大娘起先未曾察觉不对,在茶肆里?苦等了荣大郎一个时辰,之后越等越晚,有?些回过神来了,便又四下苦苦寻了一整夜,却都没找到荣大郎的踪迹。她们与家仆问遍了路人,没人瞧见?,都说指定是找不着了,昨夜人这般多,被挤得掉进河里?淹死的也不少。
荣大娘立即坐倒在地上哭爹喊娘,还发了狂似地撕扯郑氏,说她是丧门星,若非她让荣大郎去寻簪子,如何会有?这样的祸事?
这下好了,郑氏被荣大娘原形毕露的狂态吓得哭了出来,幸好她身边还有?几个亲娘留下的老忠仆,连忙操起棍棒,将郑氏团团护住,又呵斥道:“你这当婆母的好生无理!如今事无定论,如何能这样败坏自家媳妇的名声,难道是要逼媳妇也去死吗?休要说些没道理的鸟话,当我郑家是好欺负的吗!”
一团混乱后,荣大娘讨不得好,只能眼神淬毒似的瞪着郑氏,嘴里?还又咒又骂个不停。
郑氏吓坏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实在惧怕荣大娘,只觉着天旋地转,一瞬间?好婆婆成了母夜叉,好郎君不知所踪,这美好的世?道全变了狰狞面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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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边有?个老仆人是明白人,观荣大娘那模样,立刻对荣家先前的说辞有?了疑心,于?是一面为荣大郎失踪报官,一面找人到内城打?听那荣家那被休的前儿?媳妇的事儿?,想两?厢应证应证。
这打?听的郑家仆人好巧不巧,遇上推车去给沈家买鸭子的李婶娘。
李婶娘立即抖擞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
沈渺前段日子办存鱼摇签,常让狗儿?去帮着看签上的字,还给狗儿?发了银钱送了烤鱼吃,这些日子卖起烤鸭来,也不忘帮衬邻里?,她不仅优先买光了巷子里?各家自家养的鸭子,后来还托擅长挑选家禽的李婶娘替她去各大鸭场寻买好鸭子。李婶娘这下立刻成了沈渺的好婶娘、好邻居,从此她那张碎嘴里?再也没有?一句沈渺的坏话了。
喊沈渺,也从“那沈大姐儿?”变成了“我们家大姐儿?啊”。
见?郑家人大老远来打?听,李婶娘那是嘴上火力全开,把恶婆婆如何欺辱沈氏添油加醋说得亲眼所见?般,还把荣大郎如何不要脸日日与母苟合都编得活灵活现,仿佛当时她就站在床边看似的。
听得那郑家仆险些要昏过去。
打?听到了荣家先前休妻的真相,郑家仆面色铁青地回到客店,他知晓自家姑娘性?子弱,便先按捺不发,只是劝郑氏不要逗留汴京,速速回明州:“元娘,你留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帮不上什么忙,你那婆母又疯又癫,与先前判若两?人,令人信不过!奴不管他人,只担心元娘有?什么不好。总之已?报了官,官府自会追查荣郎君下落,是生是死总有?定论,总不能一日找不到便在此耗一日,一年找不到便耗一年吧?回家去等,也是一样的。”
郑氏是个没主心骨的人,但她知晓自小在后娘手里?护着她长大的家仆是好的,看荣大娘每天污言秽语的也实在心里?惴惴不安,于?是便听从了老仆从的话,当即便打?算雇车雇船回明州去。
荣大娘自然不肯,但她如何跳脚也抵不过郑家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仆人,人家撂下话了,她要留下等便等,请她自便,但郑家人是绝不会再滞留在汴京了。
当初,荣大郎思虑荣大娘折磨儿?媳的名声已?在金陵传了出去,为了能与郑氏成亲,便让荣大娘将金陵的宅子田地卖了,搬去明州重新置了个小宅子。买宅子花光了身家底细,这俩母子便如先前吃沈大姐儿?嫁妆一般,如今吃穿用度全靠郑家。现在好了,没了儿?子,她一个孤老婆子身边没多少银钱,哪里?敢一个人留在汴京?
最后也只能哭天喊地、咒骂不断地跟着回明州了。
郑家人与荣大娘一路吵骂回了明州,仆人一回家便将荣家休妻的内情?揭出来,郑家又派人去金陵再打?听,两?家很?快又闹起和离,荣大娘寡不敌众,还被郑家棍棒打?了出去,这便是后话了。
至于?荣大郎……那货船疾驰了一天一夜,终于?停靠郑州一处码头,泊船时,市舶司来查船验货,船老大才惊觉自己船后头不知何时坠了个光溜的人!瞧着有?胸口还在起伏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什么,下头还血肉模糊,都被水泡得生白发肿了。
“晦气!怎缠上了河里?的水鬼?”他赶忙让手下解下来,既然还有?气儿?便不扔水里?了,他把人往码头上堆烂木头烂渔网的角落里?一扔了事,省得官衙的人瞧见?过问,耽误他做生意。
之后又点头哈腰给市舶使缴了税银包了厚实的大红包,补了船上柴炭米粮,忙开走了。
再之后,便无人知晓荣大郎的行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