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来到了一九九六年,一个机会让我重读了鲁迅的作品。一位导演打算将鲁迅的小说改编成电影,请我为他策划一下如何改编,他会付给我一笔数目不错的策划费,当时我刚好缺钱,就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我发现自己的书架上没有一册鲁迅的著作,只好去书店买来《鲁迅小说集》。
当天晚上开始在灯下阅读这些我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作品。读的第一篇小说就是我曾经谱写成歌曲的《狂人日记》,可是我完全忘记了里面的内容,小说开篇写到那个狂人感觉整个世界失常时,用了这样一句话:
“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个鲁迅有点厉害,他只用一句话就让一个人物精神失常了。另外一些没有才华的作家也想让自己笔下的人物精神失常,可是这些作家费力写下了几万字,他们笔下的人物仍然很正常。
《孔乙己》是那天晚上我读到的第三篇小说。这篇小说在我小学到中学的语文课本里重复出现过,可是我真正阅读它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了。读完了《孔乙己》,我立刻给那位导演打电话,希望他不要改编鲁迅的小说,我在电话里说:
“不要糟蹋鲁迅了,这是一位伟大的作家。”
第二天,我就去书店买来了“文革”以后出版的《鲁迅全集》。为此,我十分想念那些堆积在文化馆桌子下面的鲁迅作品,那些在“文革”中出版的鲁迅作品,其版本有着更加深远的意义。我当年从文化馆办公室进出时,移动的双脚时常被鲁迅的著作绊住,我觉得可能是命运的暗示,暗示我这些布满灰尘的书页里隐藏着伟大的叙述。
从书店买来《鲁迅全集》后的一个多月里,我沉浸在鲁迅清晰和敏捷的叙述里。我后来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他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
我想借此机会再次谈论《孔乙己》,这是短篇小说中的典范。这部短篇小说开篇的叙述貌似简单却是意味深长,鲁迅上来就写鲁镇的酒店的格局,短衣帮的顾客都是靠在柜台外面站着喝酒,穿长衫的顾客是在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上酒菜,坐下来慢慢地喝酒。孔乙己是唯一站着喝酒却穿长衫的人。鲁迅惜墨如金的开篇,一下子就让孔乙己与众不同的社会身份突出在了叙述之中。
在《孔乙己》里尤其重要的是,鲁迅省略了孔乙己最初几次来到酒店的描述,当孔乙己的腿被打断后,鲁迅才开始写他是如何走来的。这是一个伟大作家的责任,当孔乙己双腿健全时,可以忽视他来到的方式,然而当他腿断了,就不能回避。于是,我们读到了“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先是声音传来,然后才见着人,这样的叙述已经不同凡响,当“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孔乙己摸出四文大钱后,令人赞叹的描述出现了,鲁迅只用了短短一句话,“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是用这手走来的。”
在我三十六岁的那个夜晚,鲁迅在我这里,终于从一个词汇回到了一个作家。回顾小学到中学的岁月里,我被迫阅读鲁迅作品的情景时,我感慨万端,我觉得鲁迅是不属于孩子们的,他属于成熟并且敏感的读者。同时我还觉得,一个读者与一个作家的真正相遇,有时候需要时机。
“文革”结束以后,我阅读过很多其他作家的作品,有伟大的作品,也有平庸的作品,当我阅读某一位作家的作品时,一旦感到无聊,我就会立刻放下这位作家的作品,让我没有机会去讨厌这位作家。可是“文革”期间我无法放下鲁迅的作品,我被迫一遍又一遍地去阅读,因此鲁迅是我这辈子唯一讨厌过的作家。
我告诉挪威的听众:当一个作家成为了一个词汇以后,其实是对这个作家的伤害。
我的演讲结束后,奥斯陆大学历史系的Harald B?ckman教授走过来说:“你小时候对鲁迅的讨厌,和我小时候对易卜生的讨厌一模一样。”
二〇〇九年五月四日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这四十年来中国人的心理变化就像社会的变化那样天翻地覆。当社会面目全非之后,我们还能认识自己吗?
我想,没有一个人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起码不可能一生都健康,心理医生也不会例外。事实上,我们人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焦虑,对尚未发生的事情的担忧和害怕,这样的心理或多或少地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一九九七年的时候,我在香港丢过了一次护照,历尽麻烦之后才得以回到北京。护照的丢失意味着身份的失去,此后的三四年时间里,我每次在国外的时候都会梦见自己的护照又丢了,然后一身冷汗醒过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而且无论我是在开会演讲,还是在游山玩水,每隔四五个小时就会神经质地去摸一下护照是否还在口袋里。直到今天,我出国前整理行装时,首先考虑的是穿什么样的衣服可以保证护照的安全,然后再考虑其他的。可以这么说,香港的那次护照丢失,让我在此后十年的时间里只要置身异国他乡,就会出现焦虑,害怕护照再次丢失的焦虑,这是对自己可能再次失去身份的恐惧。
我从事的工作是讲故事,用《巴黎圣母院》里吉普赛人的说法,我就是那种将别人的故事告诉别人,然后再向别人要钱的人。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文革”后期,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当时男生和女生之间是不说话的,虽然非常想说话,可是不敢说,就是爱慕对方,也只能偷偷地用眼睛看看而已。也有胆大的男生悄悄给女生写纸条,而且还不敢写上明确示爱的句子,都是一些指鹿为马的句子,比如要送给对方一块橡皮一支铅笔之类的句子,来传达爱的信息。接到纸条的女生立刻明白那小子想干什么,女生普遍的反应是紧张和害怕,假如纸条一旦曝光,女生就会深感羞愧,好像她自己做错了什么。
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中学生谈情说爱早已在心理上合法化,在舆论上公开化。现在的女中学生竟然是穿着校服去医院做人流手术,媒体上曾经有过这样一条消息,一个女中学生穿着校服去医院做人流手术时,有四个穿着校服的男中学生簇拥着,当医生说手术前需要家属签字时,四个男中学生争先恐后地抢着要签名。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国这三十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现在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是在这个光荣的数据后面,却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数据,人均年收入始终在世界的九十多位和一百位之间。这两项应该是平衡的经济指标,在今天的中国竟然如此的不平衡。
当上海、北京、杭州和广州这些经济发达地区的摩天大厦此起彼伏,商店、超市和饭店里人声鼎沸时,在西部的贫穷落后地区仍然是一片萧条景象。按照联合国一天收入只有一美元的贫困标准,中国的贫穷人口在一亿以上。
中国是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经济发展不平衡的国家,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沿海地区城市里的人普遍在喝可口可乐了;可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湖南山区外出打工的人,在回家过年时,给乡亲带去的礼物是可口可乐,因为他们的乡亲还没有见过可口可乐。
社会生活的不平衡必然带来心理诉求的不平衡,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中央电视台在六一儿童节期间,采访了中国各地的孩子,问他们六一的时候最想得到的礼物是什么。一个北京的小男孩狮子大开口要一架真正的波音飞机,不是玩具飞机;一个西北的小女孩却是羞怯地说,她想要一双白球鞋。
两个同龄的中国孩子,就是梦想都有着如此巨大的差距,这是令人震惊的。对这个西北女孩来说,她想得到一双普通的白球鞋,也许和那个北京男孩想得到的波音飞机一样遥远。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不平衡的生活。区域之间的不平衡、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个人生活的不平衡等等,然后就是心理的不平衡,最后连梦想都不平衡了。梦想是每个人与生俱有的财富,也是每个人最后的希望。即便什么都没有了,只要还有梦想,就能够卷土重来。可是我们今天的梦想已经失去平衡了。
北京和西北这两个孩子梦想之间的差距,显示了两个极端,可以说和我举出的第一个例子的差距一样巨大,三十多年前的女中学生和今天的女中学生是另外的两个极端,前者显示的是现实的差距,后者显示的是历史的差距。
我在《兄弟》后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
我知道自己在《兄弟》里写下了巨大的差距,上部“文革”时代和下部今天时代的差距,这是历史的差距;还有李光头和宋钢的差距,这是现实的差距。历史的差距让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欧洲四百年的动荡万变,而现实的差距又将同时代的中国人分裂到不同的时代里去了,就像前面说到的北京男孩和西北女孩,这两个生活在同样时代里的孩子,他们梦想之间的差距,让人恍惚觉得一个生活在今天的欧洲,另一个生活在四百年前的欧洲。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生活在现实和历史双重的巨大差距里,可以说我们都是病人,也可以说我们全体健康,因为我们一直生活在两种极端里,今天和过去相比较是这样,今天和今天相比较仍然是这样。
三十年前,我刚刚从事讲故事的职业时,读到过挪威易卜生的一段话,他说:“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
所以与其说我是在讲故事,不如说我是在寻求治疗,因为我是一个病人。
二〇〇七年五月二十一日
灵魂饭
在一本关于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的小册子里,讲述了这位西班牙教士神秘的业绩。
一四九二年十月一日,一位带着西班牙国旗的意大利人在被海水打湿的甲板上,看到了绵延不绝的被森林覆盖的土地浮现在茫茫的海水之上。这个名叫哥伦布的人后来毁誉参半,一方面他是功勋卓越的美洲大陆的发现者,另一方面他又是臭名昭著的殖民掠夺者。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发现的是一片新大陆,他简单地认为这只是通往东印度的捷径。当哥伦布第一次登上美洲大陆时,土著的印第安人欢迎了他们,他们在沙滩上进行了最初的交易,欧洲人用他们廉价的玻璃制品换取印第安人昂贵的宝石。这时候的哥伦布和他的追随者显然满足于类似的欺诈行为,他们和印第安人相处得不错。当哥伦布第二次来到时,他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发现者,而是一个征服者。按照他和西班牙王室的协议,他成为了西印度群岛的总督,以及他所发现海域的海军上将。哥伦布开始了他的血腥统治,他的继任者更加残暴,最终的结果是一百多万印第安人分别被打死、累死、饿死、冻死和病死,印第安人在西印度群岛悲惨地接受了灭绝的命运。
消息传到欧洲,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法国人和英国人、荷兰人和其他欧洲人纷纷漂洋过海,像蚊子似的一团团地拥向了神秘的美洲大陆,开始了无情的征服狂潮。聂鲁达在诗中把他们称作一群戴着假牙和假发的人,这群殖民掠夺者在此后的三百年里,使四千万人口的印第安人下降到了九百万人口,将田园诗般的印第安世界变成了恐怖的人间地狱。与此同时,西班牙从美洲运回了二百五十万公斤的黄金和一百万公斤的白银,英国和法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也同样掠走了大量的金银财宝。
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就是在这个时候登上美洲大陆,资料显示他是最早来到美洲的神父之一。与前往亚洲和非洲的传教士有着不同的命运,来到美洲的传教士没有被赶走,这是因为美洲大陆被欧洲殖民者彻底征服了,而亚洲和非洲最终没有被征服。沦落为奴隶的印第安人在白人的猎杀下,只能放弃他们的原始宗教,这样的宗教曾经与印第安人的生命和生活紧密相连,印第安人坚信万物都有灵魂,然后产生了印第安的巫术,进而就是图腾崇拜,他们的图腾和生灵有关,狼、熊、龟、鹰、鹿、鳗、海狸等等都是图腾的对象。这些曾经与自然界亲密无间的印第安人,在失去家园和妻离子散以后,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征服以后,纷纷成为了基督的信徒。拉斯卡萨斯和他的精神同事们事实上成为了另一种征服者,心灵的征服者。
拉斯卡萨斯神父在美洲大陆的传教经历,使他亲眼目睹了残忍的现实殖民者对印第安人残酷的武力剿杀,沉重的劳役折磨,还有不堪忍受的苛捐杂税,以及疾病和瘟疫。在人口稠密的太平洋一边,殖民者将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赶入大海,让滔滔的海浪淹没印第安人悲伤的眼睛和绝望的哭泣。
这一切使拉斯卡萨斯神父放弃了欧洲白人的立场,站到了印第安人中间。他曾经十二次渡海回国,为印第安人请命,希望减轻印第安人沉重的劳役负担,这是他一生中最为人称道的经历。这位神父请求西班牙国王将印第安人作为“人”来对待,这个现在看来是合情合理的请求,在当时的殖民者眼中却是荒唐可笑。
这本有关拉斯卡萨斯神父的小册子没有继续写下去,因为接下去的故事对这位神父极为不利。虽然和冷酷的征服者哥伦布截然不同,充满同情和怜悯之心的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却同样引起了争议。如果免除了印第安人沉重的劳役,那么谁来替代他们?拉斯卡萨斯建议用非洲的黑人来替代。神父的同情和怜悯并没有挽救印第安人的命运,倒是带来了另外一场灾难,非洲的黑人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美洲大陆。
一九九九年五月,我带着两个问题来到美国。在华盛顿特区的霍华德大学,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黑人大学,我见到了米勒教授,我问他是否知道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的故事,米勒教授听到这个西班牙教士的名字时,脸上出现了一丝奇怪的微笑,他告诉我他知道这个故事。于是我的第一个问题提了出来,这位神父是不是后来疯狂的奴隶贸易的罪魁祸首?作为一位黑人,米勒不会轻易放过或者原谅所有和奴隶贸易有关的人,他认为拉斯卡萨斯神父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事实上从哥伦布登上西印度群岛开始,此后的三百多年里所有登上美洲大陆的欧洲白人都难逃罪责。
让拉斯卡萨斯神父一个人来承担奴隶贸易起因的责任,显然是不公正的。事实是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半个世纪以前,在拉斯卡萨斯神父出生以前,非洲的奴隶贸易已经开始,不同的是奴隶们那个时候所去的地方是欧洲。而且在更为久远的年代,阿拉伯人已经在非洲悄悄地从事这样的勾当了。所以拉斯卡萨斯神父在美国的黑人中间并不知名,当我向其他几个非洲裔的美国人提起这位教士时,这些不是从事专门研究工作的美国黑人都茫然地摇起了头,他们表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如果一定要为后来大规模的奴隶贸易寻找一个罪魁祸首,那么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哥伦布。
正是哥伦布对美洲大陆的发现,那些原来驶向欧洲的奴隶船开始横渡大西洋前往美洲,一个长达四百多年的人间悲剧拉开了序幕。当沾满印第安人鲜血的宝石和贵重金属源源不断地流入欧洲的时候,当东方国家盛产的香料和黄金被掠夺到欧洲的时候,对欧洲的殖民者来说,非洲使他们获得暴利的就是奴隶的买卖。这是非洲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页,随着美洲大陆丰富的矿产资源不断被发现,随着甘蔗、烟草、棉花、蓝靛和水稻等种植园的迅速发展,奴隶船就像是城市里的马车一样,繁忙地穿梭于欧洲非洲美洲之间。这就是奴隶贸易中臭名昭著的三角航程,一艘艘满载着廉价货物的商船从欧洲启程,到非洲换成黑奴以后经大西洋来到美洲,用奴隶换取美洲殖民地的蔗糖、棉花和烟草等物,回到欧洲出售这些货物,然后用很少的钱买进廉价的货物,再次启程前往非洲。一次航程可以做三次暴利的买卖,在美洲殖民地卖出奴隶价格是在非洲买进价格的三十倍到五十倍之间。
欧洲的奴隶贩子雇有专职的医生,这些游手好闲的人遍布非洲的许多地方,他们像兽医检查牲口一样检查着奴隶的身体,凡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上,嘴唇、眼睛有缺陷,四肢残缺,牙齿脱落甚至头发灰白的均不收购。在四百多年的奴隶贸易中,那些年龄在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男子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女子几乎都难逃此劫,殖民者掠夺了非洲整整四个多世纪的健康和强壮,只有老弱病残留在了自己的家园,于是非洲病入膏肓。许多地区的收成、畜群和手工业都遭受了悲惨的破坏和无情的摧毁,蔓延的饥荒和猎奴引起的部落间的战争此起彼伏,已往热闹的商路开始杂草丛生,昔日繁荣的城市变成了荒凉的村落。
这期间运往美洲的奴隶总数在一千五百万以上,而在猎奴战争中的大屠杀里死去的,从内地到沿海的长途跋涉中倒下的,大西洋航程里船上的大批死亡以及反抗中牺牲的奴隶总数,远远超过到达美洲的奴隶总数。奴隶贸易使非洲损失了一亿人口,也就是说得到一个奴隶就意味着会牺牲五到十个奴隶。就是最后终于登上了美洲大陆的幸存者,由于过重的劳动和恶劣的生活待遇,在到达后的第一年又会死去三分之一。
海上的航行就像是通往地狱的道路一样,航程漫长,风浪险恶,死亡率极高,曾经有五百人的奴隶船一夜之间就死去一百二十人。奴隶船几乎都超过负载限度,在黑暗的船舱里,那些身上烙下了标记的奴隶两个两个锁在一起,每人只有一席容身之地,饮食恶劣,连足够的水和空气也没有。天花、痢疾和眼炎是流行在奴隶船上的传染病,它们就像是大西洋凶恶的风浪一样,一次次袭击着船上手足无措的奴隶。眼炎的传染曾经使整整一船奴隶双目失明,在被日出照亮的甲板上,这些先是失去了自由,接着又失去了光明的奴隶,现在要失去生命了。他们无声无息地摸索着从船舱里走出来,在甲板上排成一队,奴隶贩子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抛入大海。
在美洲印第安人悲惨的命运和非洲奴隶悲惨的命运之间,是欧洲殖民者的光荣与梦想。奴隶贸易刚开始的时候,荷兰因为其海上运输业的发达,被殖民者称为“海上马车夫”,在大西洋一边的美洲所有的港口,飘扬着荷兰国旗的贩奴船四处活动。英国人后来居上,虽然他们贩奴的历史比其他国家都要晚和短,可是他们凭借着海上的优势,使其“业绩”超过其他国家四倍。当奴隶贸易给非洲带来无休止的战争、蹂躏、抢劫和暴力,使非洲逐渐丧失其生产力和原有的物质文化之后,当美洲的印第安人被剿灭、被驱赶和被奴役之后,欧洲和已经成为白人家园的美洲迅速地繁荣起来了。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时代的曙光”,在马克思眼中,“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今天当人们热情地谈论着经济全球化和贸易自由化的时候,这个风靡世界各地的全球化浪潮,在我看来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的全球化浪潮应该是五百年以前开始的,对美洲的征服、对亚洲的掠夺和对非洲的奴隶贸易。连接非洲、美洲和欧洲的奴隶贸易以及矿产和种植物的贸易,养育了以欧洲为中心的资本主义,随着东印度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和后来鸦片战争在中国的爆发,亚洲也逐步加入到这样的浪潮之中。第一次全球化浪潮伴随着奴隶贸易经历了四百多年,进入二十世纪以后,两次世界大战和此后漫长的冷战时期,以及这中间席卷世界各地的革命浪潮,还有从不间断的种族冲突和利益冲突引起的局部战争,似乎告诉人们世界已经分化,然而正是在这样的分化时期,垄断资本和跨国资本迅猛地成长起来,当冷战结束,高科技时代来临,当人们再次迎接全球化浪潮的时候,虽然与第一次血淋淋的全球化浪潮截然不同,然而其掠夺的本质并没有改变,第二次全球化浪潮仍然是以欧洲人或者说是绝大多数欧洲人的美国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