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好将唾沫横飞的争论局限在两个人的范围里。后来他有了新的发现,开始攻击我的“热”理论,他说如果用热作为标准的话,那么太阳是不是夏天离地球近,冬天离地球远?我反驳他的“视觉”理论,如果用看上去大小作为标准,那么太阳在雨天是不是就小得没有了?
我们继续争论不休,直到有一天我搬出了鲁迅,一下子就把他打垮了。我在情急之中突然编造了鲁迅的话,我冲着他喊叫:
“鲁迅先生说过,太阳中午的时候离地球最近!”
他哑口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鲁迅先生真的说过这话?”
“当然说过,”我虽然心里发虚,嘴上仍然强硬,“难道你不相信鲁迅先生的话?”
“不是的,”他慌张地摆了摆手,“你以前为什么不说呢?”
我一不做二不休,继续胡编乱造:“以前我不知道,是今天早晨在广播里听到的。”
他悲伤地低下了头,嘴里喃喃地说道:“鲁迅先生也这么说,肯定是你对了,我错了。”
就这么简单,他不遗余力地捍卫了一年的太阳距离观点,在我虚构的鲁迅面前立刻土崩瓦解了。此后的几天里,他沉默寡言,独自一人品尝失败的滋味。
这是“文革”时代的特征,不管是造反派之间或者红卫兵之间的争论,还是家庭妇女之间的吵架,最终的胜利者都是拿出某一句毛泽东说过的话,然后一锤定音,结束争论和吵架。当时我本来是想编造一句毛泽东的话,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胆怯了,不由自主地把“毛主席教导我们”改成了“鲁迅先生说”。日后即便被人揭露出来,被打倒了,成为小反革命分子,也会罪轻一等。
进入初中以后,我和这位同学开始了另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我们讨论起了原子弹的威力,他说如果把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弹捆绑到一起爆炸的话,地球肯定会粉身碎骨似的毁灭;我不同意,我说地球的表面会被摧毁,但是地球不会因此破碎,地球仍然会正常地自转和公转。
我们从讨论的层面进入到了争论的层面,而且争论不断升级和扩大,两个人在学校里整天声嘶力竭地辩论,然后像竞选似的,各自去拉拢其他男同学。有支持他的,也有支持我的,当时初一年级里的男生们分成了地球毁灭和不毁灭两大阵营。时间一久,我们的男同学们厌倦了这样的争论,只有我们两个人继续在争论里乐此不疲。男同学们为此给予我们一个共同的绰号:
“这两个地球。”
有一天我们打篮球的时候也争论起来,我们已经争论了几个月了,我们都觉得应该结束这场争论了。我们就在篮球场上做出决定,去找化学老师,让她给出一个权威的答案。我们一边争论一边走去,他忘记了手里抱着篮球,后面打球的几个同学急了,冲着我们喊叫:
“喂,喂,两个地球,把篮球还给我们。”
我们要去请教的化学老师是新来的,来自北方的一个城市,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我们觉得她很洋气,因为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像其他老师,课上课下都只会说本地土话。我们在年级的教研室里找到了她,她耐心地听完我们各自的观点后,十分严肃地说:
“全世界人民都是爱好和平的,怎么可能把原子弹捆绑在一起爆炸?”
没想到这位洋气的化学老师给我们耗时几个月的争论来了一个釜底抽薪,让我们措手不及。我们两个人傻乎乎地走出了初中年级教研室,又傻乎乎地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同时骂了一声:
“他妈的!”
接下去我们继续争论,都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我终于再次被逼急了,故技重演地喊叫起来:
“鲁迅先生说过,即使将全世界的原子弹绑在一起爆炸,也毁灭不了我们的地球。”
“又是鲁迅先生说?”他满腹狐疑地看着我。
“你不相信?”我那时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难道我是在编造鲁迅先生的话?”
我坚定的神态让他退却了,他摇摇头说:“你不敢,谁也不敢编造鲁迅先生的话。”
“我当然不敢。”我心虚地说道。
他点点头说:“这‘即使’确实很像是鲁迅先生的语气。”
“什么叫很像?”我乘胜追击,“这就是鲁迅先生的语气。”
然后,我的这位同学垂头丧气地走去了。他可能百思不得其解:鲁迅先生为何总是和他作对?不过几个月以后,我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破绽,鲁迅是一九三六年去世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日本广岛爆炸的时间却是一九四五年。我胆战心惊了好几天以后,主动去向这位同学认错,我对他说:
“我上次说错了,鲁迅先生的原话里不是说原子弹,是说炸弹。他说,即使全世界的炸弹绑在一起爆炸……”
我同学的眼睛立刻明亮了,他扬眉吐气地说:“炸弹怎么可以和原子弹比呢!”
“当然不能比,”为了蒙混过关,我只好承认他的观点是对的,“你说得对,如果世界上的原子弹捆绑在一起爆炸的话,地球肯定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和这位同学从小学到初中的两次马拉松式的争论,最终结果是一比一。这个结果没有意义,争论也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由此引出了一个事实,就是作为一个词汇的“鲁迅”,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实在是威力无穷。
我和鲁迅的故事还在演绎,接下去是我一个人的鲁迅了。我过去生活中有过一些疯狂的经历,其中之一就是我曾经将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谱写成歌曲。
那时候我是一名初二的学生,应该是一九七四年,“文革”进入了后期,生活在越来越深的压抑里一成不变地继续着。我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去打篮球,上化学课或者物理课时在操场上游荡,无拘无束。然而课堂让我感到厌倦之后,我又开始厌倦操场了,我愁眉苦脸不知道如何打发日子,无所事事的自由让我感到了无聊。这时候我发现了音乐,准确的说法是我发现了简谱,于是在像数学课一样无聊的音乐课里,我获得了生活的乐趣,激情回来了,我开始作曲了。
我并不是被音乐迷住了,而是被简谱迷住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我对它们一无所知。不像我翻开那些语文和数学的课本时,我有能力去读懂里面正在说些什么。可是那些简谱,我根本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我只知道那些革命歌曲一旦印刷下来就是这副模样,稀奇古怪地躺在纸上,暗暗讲述着声音的故事。无知构成了神秘,神秘变成了召唤,召唤勾引出了我创作的欲望。
我丝毫没有去学习这些简谱的想法,直接就是利用它们的形状开始了我的音乐写作,这肯定是我一生里唯一的一次音乐写作。我第一次音乐写作的题材就是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我先将鲁迅的小说抄写在一本新的作业簿上,然后将简谱里的各种音符胡乱写在文字的下面,我差不多写下了这个世界上最长的一首歌,而且是一首无人能够演奏,也无人有幸聆听的歌。
这项工程消耗了我很多天的热情,我把作业簿写满了,也把自己写累了。这时候我对音乐的简谱仍然是一无所知,虽然我已经拥有了整整一本作业簿的音乐作品,可是我朝着音乐的方向没有跨出半步,我不知道自己胡乱写上去的乐谱会出现什么样的声音,只是觉得看上去很像是一首歌,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十分怀念那本早已遗失了的作业簿,怀念《狂人日记》这首世界上最长的歌曲,里面混乱的简谱记载了胡乱的节拍和随心所欲的音符,也记载了我在“文革”后期的生活状态,那是一种窒息的压抑、无聊的自由和空洞的话语相互交往的生活。为什么我会选择《狂人日记》?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狂人日记》之后,我再也找不到更适合我作曲的文学题材了。于是,我只好去对付那些数学方程式和化学反应式。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又将数学方程式和化学反应式也谱写成了歌曲,写满了另外一本作业簿。同样是胡乱的节拍和随心所欲的音符,如果演奏出来,我相信这将是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声音。地狱里可能有过,我曾经设想过那是什么样的声音,我当时的想象里立刻出现了鬼哭狼嚎的声音。我也有过侥幸的想法,我也许偶尔瞎猫逮住了死耗子,阴差阳错地写下了几个来自天堂的美妙乐句。
现在回首往事,似乎有了我为何选择《狂人日记》的答案:我当初谱曲的方法,可以说是另外一个狂人的日记。
“文革”结束以后,我曾经十分好奇毛泽东对鲁迅的欣赏。我想,这两个人在心灵上可能有一条秘密通道,虽然有着生死之隔,他们仍然能够迅速地互相抵达。毛泽东和鲁迅似乎都有着坚强的心灵和永不安分的性格。毛泽东赞扬鲁迅的“硬骨头精神”,其实毛泽东也是硬骨头,他和当时比中国强大的美国和苏联抗衡时毫不示弱。而且这两个人在思想深处都是彻底的和极端的,他们对儒家的中庸之道都表现出了深恶痛绝。
任何伟大的作家都需要伟大的读者,鲁迅拥有一个强大的读者毛泽东,这可能是鲁迅的幸运,也可能是鲁迅的不幸。“文革”时期的“鲁迅”,从一个作家的名字变成了一个时髦的政治词汇之后,他深刻和妙趣横生的作品也被教条主义的阅读所淹没。在那个时代里,人人张口闭口都是“鲁迅先生说”,其亲热的语气好像当时所有的中国人都和鲁迅沾亲带故似的,可是很少有人像毛泽东这样理解鲁迅。因此,“文革”时期的鲁迅虽然名声达到顶峰,可是真正的读者却寥寥无几,“鲁迅先生说”只是一个时代在起哄而已。
“文革”之后,鲁迅不再是一个神圣的词汇,他回归于一个作家,也就回归于争议之中。很多人继续推崇鲁迅,不少人开始贬低和攻击鲁迅。与鲁迅在世时遭受的攻击有所不同,现在的攻击里添加了情色的配料,一些人津津乐道于隐私中的鲁迅,捕风捉影地研究起了与鲁迅恋爱有关的四个女人;还有的人干脆臆想起来:鲁迅的床上功夫十分糟糕,鲁迅的性心理十分变态……
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兴起,鲁迅的商业价值也被不断地开发出来,鲁迅笔下的人物和地名被纷纷用于餐饮业和旅游业,甚至KTV和夜总会里都有鲁迅笔下地名命名的包厢,官员和商人搂着小姐在这样的包厢里歌舞升平。
还有人直接拿鲁迅本人作为广告代言人。武汉有一家专卖臭豆腐的小店,在店门口耸立起鲁迅叫卖臭豆腐的广告牌。广告上用的是一张鲁迅抽烟的经典照片,只是将鲁迅手上的香烟换成了一串臭豆腐。
这家小店的老板骄傲地声称:他们是鲁迅先生的同乡,都是浙江绍兴人,制作这样的广告是现在中国流行的做法,就是借用名人效应来招揽生意。
“鲁迅”在中国的命运,从一个作家的命运到一个词汇的命运,再从一个词汇的命运回到一个作家的命运,其实也折射出中国的命运。中国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动荡,可以在“鲁迅”里一叶见秋。
我在奥斯陆大学继续讲述我和鲁迅的故事。我告诉挪威的听众,我曾经无知地认为鲁迅是一个糟糕的作家,他显赫的名声只是政治的产物。
一九八四年,我在中国南方一个县城的文化馆工作。当时我已经从事写作,我办公室外面的过厅里有一张大桌子,桌下地上堆满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和鲁迅的著作。这些曾经是圣书的著作,时过境迁之后像废纸一样堆在一起,上面落满了灰尘。鲁迅的著作堆在最外面,我进出办公室的时候,双脚时常会碰到它们,我低头看看在地上灰溜溜的鲁迅著作,不由幸灾乐祸,心想这家伙终于过时了。有一次我经过时,不小心被地上的鲁迅著作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我骂了一声:
“他妈的,都过时了,还要出来捉弄人。”
“文革”结束的时候,我刚好高中毕业。此后的十多年里,我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可是没有读过鲁迅作品中的一个字。后来我自己成为了一名作家,中国的批评家认为我是鲁迅精神的继承者,我心里十分不悦,觉得他们是在贬低我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