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增订版)
作者:余华
简介:
?? 源名: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增订版)
?? 开坑:2024-06-13 13:41:03
??? 标签:文学经典,诗歌散文
??? 在线:3075人在读
?? 简介:本书是余华35年(1989-2024)杂文精选集。
他走遍世界,以亦庄亦谐的笔锋将观察到的社会、时事、文化等现象一一记录剖析,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下洞见社会固有病灶,由外而内深刻反省。在与世界的碰撞交锋中,呈现出一个变迁中的中国。
除此之外,还用其特有的幽默记录了自己平日看球、旅行、养娃的点滴趣事。
正如余华所说:“这就是我的写作,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出发,经过历史、经济、社会、体育、文化、情感、欲望、隐私等等,然后再回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 版权信息:本书的数字版权由 新经典文化 提供并授权发行。
版权信息页
null
辑一: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他人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
一九七八年的时候,我获得了第一份工作,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成为了一名牙医。由于我是医院里最年轻的,除了拔牙,还需要承担额外的工作,就是每年的夏天戴着草帽背着药箱,游走在小镇的工厂和幼儿园之间,给工人和孩子打防疫针。
过去时代的中国虽然贫穷,仍然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公共卫生防疫体系,免费给人民接种疫苗和打防疫针。我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当时还没有一次性的针头和针筒,由于物质上的贫乏,针头和针筒只能反复使用,消毒也是极其简陋,将用过的针头和针筒清洗干净后,分别用纱布包好,放进几个铝制饭盒,再放进一口大锅,里面灌上水,放在煤球炉的炉火上面,像是蒸馒头似的蒸上两个小时。
因为针头反复使用,差不多每个针头上都有倒钩,打防疫针时扎进胳膊,拔出来时就会钩出一小粒肉来。我第一天做这样的工作,先去了工厂,工人们卷起袖管排好队,挨个上来伸出胳膊让我扎针,又挨个被针头钩出一小粒带血的肉。工人们可以忍受疼痛,他们咬紧牙关,最多也就是呻吟两声。我没有在意他们的疼痛,心想所有的针头都是有倒钩的,而且这些倒钩以前就有了,工人们每年都要接受有倒钩的防疫针,应该习惯了。可是第二天到了幼儿园,给三岁到六岁的孩子们打防疫针时,情景完全不一样,孩子们哭成一片,由于皮肉的娇嫩,钩出来的肉粒也比工人的肉粒大,出血也多。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所有的孩子都是放声大哭,而且还没有打防疫针孩子的哭声,比打了防疫针孩子的哭声还要响亮。我当时的感受是:孩子们眼睛见到的疼痛更甚于自身经历的疼痛,这是因为对疼痛的恐惧比疼痛还要可怕。
我震惊了,而且手足无措。那天回到医院以后,我没有马上清洗和消毒,找来一块磨刀石,将所有针头上的倒钩都磨平又磨尖后,再清洗和消毒。这些旧针头使用了多年,已经金属疲劳,磨平后用上两三次又出现倒钩了,于是磨平针头上的倒钩成为了我经常性的工作,我在此后的日子里看着这些针头的长度逐渐变短。那个夏天我都是在天黑后才下班回家,因为长时间水的浸泡和在磨刀石上面的磨擦,我的手指泛白起泡。
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我回首此事,心里十分内疚,孩子们哭成一片的疼痛,才让我意识到工人们的疼痛。为什么我不能在孩子们的哭声之前就感受到工人们的疼痛呢?如果我在给工人和孩子打防疫针之前,先将有倒钩的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再钩出自己带血的肉粒,那么我就会在孩子们疼痛的哭声之前,在工人们疼痛的呻吟之前,就感受到了什么是疼痛。
这样的感受刻骨铭心,而且在我多年来的写作中如影随行。当他人的疼痛成为我自己的疼痛,我就会真正领悟到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写作。我心想,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比疼痛感更容易使人们互相沟通了,因为疼痛感的沟通之路是从人们内心深处延伸出来的。所以,我在写下他人的疼痛之时,也写下了自己的疼痛。因为他人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
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二日
我们的鲁迅
二〇〇六年五月的一天,我坐在井然有序的哥本哈根机场的候机厅里,准备转机前往奥斯陆。身旁不同国家的人在用不同的语言小声说话,我的目光穿越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停留在窗外一架挪威航空公司飞机的尾翼上。我被尾翼上一个巨大的头像所吸引,我知道自己过会儿就要乘坐这架飞机前往奥斯陆。为了消磨时光,我心里反复思忖:飞机尾翼上的头像是谁?
我的思维进入了死胡同,身体一动不动。我有似曾相识之感,他的头发有点蓬松有点长,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老式的圆形眼镜。
开始登机了,我起身走向登机口。然后我坐到挪威航空公司航班临窗的座位上,继续想着尾翼上巨大的头像。我总觉得曾经见过他,可他究竟是谁?
就在飞机从跑道上腾空而起的刹那间,我的思维豁然开朗,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同样的头像就在一本中文版的《培尔·金特》里,他是易卜生。看着窗外下面的哥本哈根逐渐远去,我不由笑了起来,心想这个世界上有过很多伟大的作家,可是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作家恐怕只有易卜生了。
我降落在易卜生逝世一百周年之际的奥斯陆,绵绵细雨笼罩着奥斯陆的大街,印有易卜生头像的彩旗飘扬在大街两旁,仿佛两行头像的列队,很多个易卜生从远到近,在雨中注视着我,让我感到他圆形镜片后面的目光似乎意味深长。
我在奥斯陆的第一次用餐,就在易卜生生前经常光顾的一家餐馆里。餐馆散发着我在欧洲已经熟悉的古老格调,高高的屋顶上有着精美的绘画,中间有着圆形柱子。作为纪念活动的一部分,餐馆进门处摆放着一只小圆桌,桌上放着一顶黑色礼帽,旁边是一杯刚刚喝光的啤酒,玻璃杯上残留着啤酒的泡沫。一把拉开的椅子旁放着一支拐杖。这一切象征着易卜生正在用餐。
此后的三天里,我没有再次走入这家餐馆。可是我早出晚归之时,就会经过这家餐馆。每次我都会驻足端详一下里面属于易卜生的小圆桌,黑色礼帽和拐杖总是在那里,椅子总是被拉开。我发现了有关易卜生纪念活动里的一个小小细节,早晨我经过时,小圆桌上的玻璃杯里斟满啤酒;晚上我回来时,酒杯空了,玻璃杯上沾着一点啤酒泡沫。于是,我拥有了美好的错觉,一百年前逝世的易卜生,每天都在象征性地看着一位中国作家的早出晚归,象征性地思忖:
“这个中国人写过什么作品?”
我想起了我们的鲁迅。易卜生的名字最早以中文的形式出现,是在鲁迅的《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里。这是两篇用文言文叙述的文章,发表在一九〇八年的《河南》月刊上,易卜生去世将近两年了。一九二三年,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在演讲里说:“走了以后怎样?易卜生并无解答;而且他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他也不负解答的责任。”然后鲁迅以一个读者的身份给予解答: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鲁迅认为,妇女要摆脱任人摆布的地位必须获得与男人平等的经济权。鲁迅在此用他冷嘲热讽的语调说道:“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要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
挪威航空公司飞机尾翼上巨大的易卜生头像,以及这样的头像缩小后又飘扬在奥斯陆的大街上,让我感受到了易卜生在挪威的特殊地位。当然这位伟大的作家在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有着崇高的地位,可是我隐约有这样的感觉,“易卜生”在挪威不只是一个代表了几部不朽之作的作家的名字,“易卜生”在挪威可能是一个词汇了,一个已经超出文学和人物范畴的重要词汇。
就像我小时候的“鲁迅”,我所说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鲁迅”。那时的“鲁迅”不再是一个作家的名字,而是一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词汇,一个包含了政治和革命内容的重要词汇。于是,我在奥斯陆大学演讲时,讲起了我和鲁迅的故事。
“文革”是一个没有文学的时代,只是在语文课本里尚存一丝文学的气息。可是我们从小学到中学的课本里,只有两个人的文学作品。鲁迅的小说、散文和杂文,还有毛泽东的诗词。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十分天真地认为:全世界只有一个作家名叫鲁迅,只有一个诗人名叫毛泽东。
我想,鲁迅应该是过去那个时代里最具批判精神的作家。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获得政权以后,需要对此前的旧社会进行无情的鞭挞,于是鲁迅那些极具社会批判意义的作品成为了鞭子。我们从小就被告知,万恶的旧社会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其证据就是来自于鲁迅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狂人日记》,虚构作品中一个疯子“吃人”的呓语被当时的政治需求演绎成了真实的社会现状。语文课本里鲁迅的其他作品《孔乙己》《祝福》《药》等等,无一例外地被解读成了揭露旧社会罪恶的范本。
当然,毛泽东对鲁迅的欣赏至关重要,让其名声在后来的新社会里享受到了三个伟大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这位一九三六年去世的作家,其影响力在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文革”时代达到了顶峰,仅次于毛泽东。那时候几乎每篇文章,无论是出现在报纸上广播里,还是出现在街头的大字报上,都会在毛泽东的语录之后,引用鲁迅的话。人民群众的批判文章里要用鲁迅的话,地富反坏右交待自己罪行的材料里也要用鲁迅的话。“毛主席教导我们”和“鲁迅先生说”已经成为当时人们的政治口头禅。
有趣的是,“文革”时期“先生”这个词汇也被打倒了,是属于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坏东西。鲁迅破例享受了这个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待遇,当时全中国只有鲁迅一个人是先生,其他人都是同志,要不就是阶级敌人。
这时候的“鲁迅”,已经不再是那位生前饱受争议的作家,他曾经遭受到的疾风暴雨般的攻击早已烟消云散,仿佛雨过天晴一样,这时候的“鲁迅”光辉灿烂了。“鲁迅”已经从一个作家变成了一个词汇,一个代表着永远正确和永远革命的词汇。
我有口无心地读着语文课本里鲁迅的作品,从小学读到高中,读了整整十年,可是仍然不知道鲁迅写下了什么。我觉得鲁迅的作品沉闷、灰暗和无聊透顶。除了我在写批判文章时需要引用鲁迅的话,其他时候鲁迅的作品对我来说基本上是不知所云。也就是说,鲁迅作为一个词汇时,对我是有用的;可是作为一个作家的时候,让我深感无聊。因此,我小学和中学的往事里没有鲁迅的作品,只有“鲁迅”这个词汇。
在我的“文革”岁月里,我曾经充分利用过“鲁迅”这个强大的词汇。我成长的经历里除了革命和贫穷,就是无休无止的争论。争论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奢侈品,是贫困生活里的精神食粮。
我小学时和一位同学有过一个争论:太阳什么时候离地球最近?这位同学认为是早晨和傍晚,因为那时候的太阳看上去最大。我认为是中午,因为中午的时候最热。我们两个人不知疲惫地开始了马拉松式的争论,每天见面时,都是陈述自己的理由,然后驳斥对方的观点。这样的废话说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以后,我们开始寻求其他人的支持。他拉着我去找他的姐姐,他姐姐听完了我们两方的理由后,马上站到了他的立场上。这个当时还没有发育的女孩一边踢着毽子一边说:
“太阳当然是早晨和傍晚离地球最近。”
我不甘失败,拉着他去找我的哥哥。我哥哥自然要维护自己的弟弟,他向我的同学挥了两下拳头,威胁他:
“你再敢说早晨和傍晚最近,小心老子揍你。”
我对哥哥的回答方式深感失望,我需要的是真理,不是武力。我们两个又去找了其他年龄大一些的孩子,有支持他的,也有赞成我的,始终难分胜负。我们之间的争论长达一年时间,小镇上年龄大一些的孩子都被我们拉出来当过几次裁判,连他们都开始厌烦了,只要看到我们两个争吵地走向他们,他们就会吼叫: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