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遗产是两座博物馆,所要告诉我们的是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什么;而不是两座银行,他们不供养任何后来者。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七日
给学生的推荐作品篇目
《巴黎评论》:新一期《巴黎评论》冬季刊第246期刊登了一篇“小说的艺术”专访,受访者是中国作家余华,他创作了《活着》《兄弟》《许三观卖血记》等小说。我们请余华为我们正在进行的专栏提供一份课程提纲,他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并提供了一份他向学生推荐的书单但正如他在访谈中所说,切记不要狭隘地专注于阅读书单:“文学不是我生活中的唯一。我鼓励我的学生也这样想。最近,我对其中一个学生说:‘我们今天下午见个面,谈谈你的短篇小说集。’她说:‘老师,我今晚要去泡吧。’我说:‘好吧,玩得开心点。’”
我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工作是文学创作方向的教授,我的学生入校之前大多没有写作小说的经历,只有个别的有。他们都是写作短篇小说开始,然后进入中篇小说写作。中篇小说是中国特有的小说体裁,三万中文字到十万中文字篇幅的属于中篇小说,胡里奥·科塔萨尔《南方高速》和伊恩·麦克尤恩《在切瑟尔海滩上》就是中篇小说。
我给学生推荐的作品目录基于以下两点,第一是避开那些在中国已经耳熟能详的作品,我的学生在中学和大学本科期间基本上读过这些作品了。《老人与海》是一个例外,我要求他们重读。第二是有针对性,针对学生写作追求的不同去推荐不同的作品。
我有一个学生写作时满脑子的奇思异想,我要求她读三遍《南方高速》,告诉她去寻找一个司空见惯的生活细节或者生活场景,以此出发,在叙述的不断放大里(这样的放大依靠的仍然是真实的生活细节),写出生活的广阔和人性的复杂。我也要求她读三遍卡夫卡《在流放地》。我告诉她,文学的荒诞不是离开真实,而是更快地到达真实,或者说从真实出发回到真实,当然这个回来的真实已经面目全非。
另一个学生擅长利用结构的变化写故事,他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我让他读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爱伦·坡《失窃的信》,让他去看看没有通过结构变化写出来的好故事。而且迪伦马特的侦探小说与爱伦·坡的完全不同,迪伦马特在写一起凶杀案的时候,看似随意其实是不失时机地写下了生活的细节和气息,爱伦·坡的叙述高度集中,他的故事里总会有一个匕首般尖利的细节。
我也会向学生推荐作家,用研究经费买书后分发给他们,比如《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里面收录了六十一篇由约翰·契弗自己编选的作品;苏童的《夜间故事》,这是苏童的自选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四十三篇。我不要求学生一定要读完上述作品,如果有感觉,可以读下去,如果没有感觉,可以放弃。没有感觉的话,不是作品的问题,也不是学生的问题,应该是学生和这些作品还没有到真正相遇的时刻。
我让学生读《在切瑟尔海滩上》,告诉他们文学的目标不是个别性,而是普遍性,正是普遍性,才会让我们在阅读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作品时感同身受。伊恩·麦克尤恩的这篇小说很好地展现了从个别性出发抵达普遍性的叙述过程。
川端康成是我写作上的第一个老师,我向学生推荐的是他的《温泉旅馆》,推荐的目的是让学生们知道,我们的文学里还有这样类型的作品:一部似乎只有配角,没有主角的小说。
赫尔多尔·奇里扬·拉克司内斯的《青鱼》很重要,我要学生明白一个事实,史诗的品质不只是长篇小说的特权,有时候也是短篇小说的权利。
我告诉学生,想象力和洞察力是一个作家最为重要的品质。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是文学想象力的代表作品之一,不是胡思乱想的想象力,是脚踏实地的想象力,罗萨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没有丝毫离奇之处,似乎是一个和日常生活一样真实的故事,可是它完全不是一个日常生活的故事。威廉·特雷弗的《出轨》则是文学洞察力的代表作品之一,威廉·特雷弗以他一贯的安静叙述,安静到了像是没有波澜的水面,表现出了他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生活的平衡一旦打破,结束的时候也就来到了。
我推荐的罗素·班克斯的《摩尔人》,学生们都喜欢,我的一个学生读完后这样写道:“罗素·班克斯在如此短的篇幅里,将时光的流逝写得哀婉而动人。随着小说时间的流淌,‘我’对于盖尔和那段记忆态度的变化,‘我’对盖尔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谎言,最后汇聚在‘时光来过,时光走了,时光一去不返。而眼前的这一切就是我的所有’的余韵之中。”
《摩尔人》是罗素·班克斯翻译成中文的唯一作品,我是在村上春树选编的《生日故事集》里读到的。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在去年一月八日去世了,震惊之后心里涌上冬天般的凄凉之感。二〇一〇年五月,我们在耶路撒冷国际文学节相遇,罗素·班克斯是一个亲切的人。他对我说,他有两件事一定要在死之前完成,其中一个是要去一次中国。我问他计划什么时候来中国,他还没有回答,旁边的保罗·奥斯特开玩笑地替他回答:死之前。
推荐作品篇目:短篇小说:赫尔多尔·奇里扬·拉克司内斯《青鱼》弗兰兹·卡夫卡《在流放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南方》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傻瓜吉姆佩尔》威廉·特雷弗《出轨》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河的第三条岸》苏童《西瓜船》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王佛脱险记》约翰·契弗《再见了,我的兄弟》罗素·班克斯《摩尔人》加西亚·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斯蒂芬·克莱恩《海上扁舟》布鲁诺·舒尔茨《鸟》爱伦·坡《失窃的信》欧·亨利《麦琪的礼物》中篇小说:欧内斯特·海明威《老人与海》加西亚·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詹姆斯·乔伊斯《死者》安东·契诃夫《草原》居伊·德·莫泊桑《羊脂球》川端康成《温泉旅馆》樋口一叶《青梅竹马》胡里奥·科塔萨尔《南方高速》伊恩·麦克尤恩《在切瑟尔海滩上》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给麻风病人的吻》二〇二四年一月二十九日
结语
《巴黎评论》有一个“文学课程推荐篇目”的栏目,邀请受访作家简单撰写,发表在其网站上。
我把《给学生的推荐作品篇目》的英译和中文推到我们的微信博士群,请学生在推荐篇目里各自认领一篇,写下他们的分析和感受,我提醒他们这不是必修课,是选修课,可以不写,当然我希望他们都写,我告诉他们:多写一篇文章不是坏事。
我想看看学生在各自的文学路上走到什么地方了,我熟悉他们写下的小说作品,从初稿到定稿,在小说里我可以看到学生的创作才能,看到他们各自的特长和各自的方向,但是在学生写下的对经典作品的分析里,我能够更为直接地看到他们对小说的理解,同时也能看到他们对生活的理解。
叶昕昀的《读〈在切瑟尔海滩上〉》,显示她在文学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这是我读过的她的第五篇关于作品也是关于生活和现实的文章。叶昕昀的这篇文章从詹姆斯·伍德批评麦克尤恩利用叙事操纵读者的观点出发,来讨论《在切瑟尔海滩上》的叙述特点,她分析叙事里的“操纵”和“自然”时深入透彻,清晰机智地写出了这两者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同时叶昕昀以一个小说家的眼光看到《在切瑟尔海滩上》对时代背景的表述是有层次的,第一层是一九六〇年代初的蓝袜子、哈罗德·麦克米伦、核裁军集会、美苏对立、摇滚乐等,第二层“不是那些作为时代背景的政治与文化事件,而是时代性道德规约下对于个体的塑造与束缚”。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来说,这第二层的时代背景表述才是叙述的本能。
在《〈南方高速〉的“叙事势能”》里,武茳虹将研究者与创作者集于一身,两者都以出色的状态表现出来,研究者的思维和创作者的思维在她这里无缝衔接。她从莫言当初读完《南方高速》感到其语言有“摧枯拉朽的势能”开始,又从黄霖等学者对于中国古典小说中“势”的分析里,杂交出自己的“叙事势能”。这是武茳虹让我欣赏的地方,她做到了“勤于学善于思敏于行贵于悟”。她很会借势,无论是小说创作,还是论文研究,她能够化别人为自己。在这篇文章里,人物众多情节繁杂的《南方高速》在她的分析里秩序井然,“整个小说中所有的人物本质上只有一个行动,就是在这条直线上缓慢地移动,其余所有的行动都可以视作是由它推动的次生行动,就像树木延伸出的枝杈,因为依附于一个雄厚而粗壮的主干,所有的次生行动都变得意味深长”。武茳虹从人物的状态也从人物的心理深入进去,准确阐述了叙事学意义上堵车时的“蓄势”和疏通时的“泄势”。
读赵瑞华的《叶戈尔的草原》,感觉是在读一篇优美的散文,当然不仅仅是散文,赵瑞华敏感地写出了契诃夫《草原》的叙述魅力,她的小说家的眼睛上戴着一副没有牌子的太阳镜,我们看到契诃夫的光芒照在她的镜片上,而她作为小说家的目光躲在镜片后面,这是《叶戈尔的草原》给予我的阅读感受。赵瑞华读研时写下的小说让我看到了她独特的感觉,虽然那时候她写作结构能力欠缺,可是她细腻带有感伤的感觉打动了我,看看这篇文章的一个段落就知道:“‘雷声刚刚收歇,就来了一道极宽的闪电,叶戈鲁什卡从篷布的裂缝里忽然看见通到远方的整个宽阔的大道,看见所有的车夫,甚至看清了基留哈的坎肩。’坎肩给予视点的集中突显了闪电的锐利,是宽阔的闪电消失瞬间事物的残影。”这样敏感的觉察在这篇文章里时常显现。五年来,我看着赵瑞华稳步向前,她的结构能力大幅提升,她细腻独特的感觉继续成长。契诃夫《草原》叙述语言的自然散发,在赵瑞华眼中“如同优美的游记”,她用散文的笔法写下这篇分析文章,让我读来感到与原作十分契合。她最后写道:“契诃夫在《草原》中教给我们的并非是写作的技巧、结构,而是由细致的耐心、充沛的情感所带来的书写的气韵。作家游荡在自己的草原之上,一切所闻所见变得鲜活。他用温柔的目光抚过草原,抚过草原上生活的人们,用敏锐和同情觉察他们的处境。”
祁清玉写下的是荒诞小说,她的想象力与众不同,她的想象在飞翔的时候有着天真的姿态,正是这样的天真感,使她的荒诞小说有着自己的气息。我希望她现在多写几篇拥有天真感的荒诞小说。她说只写四篇这样的小说,不想多写。我说过些年你失去叙述的天真感后,写不出这样的小说。她用天真的笑容和语气对我说,我要变得邪恶。在布置这个作业时,我以为她会选择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河的第三条岸》,我觉得在气质上,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可能会是祁清玉的文学向导,结果她选择一篇狠的,卡夫卡的《在流放地》。祁清玉的《游历“城堡”内部:卡夫卡〈在流放地〉》,是一篇关于卡夫卡作品的论文,《在流放地》只是一个借口。她的直觉让她看到了《在流放地》叙述的关键:“如果按照卡夫卡小说的一般套路,可能会从那个被判决者,就是那个犯人的角度写,是小人物感受到荒诞却无法停止的挣扎,但是这篇小说似乎是从另一个方向写过来的。”之后她又让奥威尔《一九八四》加入进来,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分析《在流放地》,她说:“奥威尔写权力的极盛时期,卡夫卡却写这组权力的落寞之时。”她做得不错。
史玥琦的《有机的真相与虚构的正义:小说的呼吸》一文思维缜密,他选择的是迪伦马特《法官和他的刽子手》,他就是我在前文说的“擅长利用结构的变化写故事”的那位学生。《法官和他的刽子手》是迪伦马特第一篇侦探小说,史玥琦读完立刻意识到这是披着侦探外衣的人生故事,他的文章上来就说:“它一登场就质疑了自己的文类,向彼时已趋于模式化的‘犯案-解谜-真相’的传统侦探小说挑战。”史玥琦的文章逻辑清晰,阐述层层递进,显示了他在理论方面的训练成果,也显示了他对于什么是故事的深入理解。在关于小说叙述“呼吸”的两处段落,从“‘呼吸’的写法给了创作者另一重自由”过渡到“真相正隐藏于叙述的‘呼吸’之间”。史玥琦显示了作为小说家的敏感,虽然他使用的仍然是偏向抽象性的语言,而非作为小说家强项的感受性语言。史玥琦是这六位学生里唯一从外校考进来的,其他五位学生的硕士时期都是在北师大度过的,史玥琦还是唯一的男生,他进来就要面对四位师姐,我每次见到他,他都是快乐的样子,看来师姐们没有欺负他。
程舒颖是这六位学生里最年轻的,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她出道很早,高中时期开始写作和发表,武汉大学本科毕业后,保研来到北师大,下个学期她读博了。她在北师大期间写下了几篇关于父辈的小说,以此告别自己过去的写作,与其他作家写父辈故事时放弃自己和现在的视角不同,程舒颖坚持自己和现在的视角去写,故事因此深远,人物因此生动,而且她在空间和时间的叙述上,来回往返,收放自如,小说里的时空因此得到了延伸和扩展。她选择的是赫尔多尔·奇里扬·拉克司内斯的《青鱼》,这篇《青鱼之苦》有着音乐般的流畅,我读的时候赏心悦目,感觉她告诉我的似乎不是一篇小说,而是一首协奏曲。她对拉克司内斯《青鱼》的理解和感受,尤其是把这样的理解和感受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来,我似乎看到了将来的程舒颖。与前面的五篇文章一样,我仍然很难概括,在此只说两点。第一点是她对叙述语言的敏锐:“‘青鱼来了。’这是整篇小说的开头,独成一段。它精简,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色彩,却充满了语言的动势。青鱼潜在冰岛的海水里,鳞片上的光芒也向读者一闪而过。”第二点是她对小说内在规模的认知,她在讲述了老卡达之后,文章结尾时这样评价这篇只有六千多字的小说:“青鱼使得这篇短篇小说容量巨大无比,类似巨鲸之口,容纳万物的原因它阐释了一个民族的命运的同时,也聚焦了一个人,使她看似微不足道的一生变得宏阔。”
我读完六位学生写下的这六篇文章后感到欣慰,他们个性十足地表达了自己的文学见解,他们文章的内在都是十分接近他们小说的内在,他们互相之间毫不相关,叶昕昀是叶昕昀,武茳虹是武茳虹,赵瑞华是赵瑞华,祁清玉是祁清玉,史玥琦是史玥琦,程舒颖是程舒颖,在他们的文章里看不到我的影子。
作为北师大文学创作方向的老师,我能做的不是以自己的写作方式和写作风格去教学生如何写作,这是做不到的,能做到的是去发现他们的个性,即使他们最初的作品是粗糙的,完成度很低,只要有个性,就会有成长。我要做的是,针对具体的作品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告诉他们什么地方删除,什么地方保留,什么地方可以一笔带过,什么地方必须充分去写,同时指出他们在语言、情节和细节上出现的问题,告诉他们如何去把握叙述的分寸,这是写作时最为重要的。我应该做的是,让他们一个个走上自己的写作道路,而不是别人的道路,当他们走在自己写作路上出现步伐错误时,马上指出来,提醒他们改正前行的步伐,他们的步伐正确之后及时送上掌声,鼓掌是我另一个职责。
叶昕昀的第一部小说集《最小的海》出版后,我看到有人评论:叶昕昀是余华的学生,可是她的小说和余华的完全不一样。这就对了,如果学生写得像老师,是学生的失败,也是老师的失败。
二〇二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辑三:每一天迷人的黎明都以爱为开端
辑三:每一天迷人的黎明都以爱为开端
奥克斯福的威廉·福克纳
一九九九年的时候,我有一个月的美国行程,其中三天是在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我师傅威廉·福克纳的老家。
影响过我的作家其实很多,比如川端康成和卡夫卡,比如……又比如……有的作家我意识到了,还有更多的作家我可能以后会逐渐意识到,或者永远都不会意识到。可是成为我师傅的,我想只有威廉·福克纳。我的理由是做师傅的不能只是纸上谈兵,应该手把手传徒弟一招。威廉·福克纳就传给了我一招绝活,让我知道了如何去对付心理描写。
在此之前我最害怕的就是心理描写。我觉得当一个人物的内心风平浪静时,是可以进行心理描写的,可是当他的内心兵慌马乱时,心理描写难啊,难于上青天。问题是内心平静时总是不需要去描写,需要描写的总是那些动荡不安的心理,狂喜、狂怒、狂悲、狂暴、狂热、狂呼、狂妄、狂惊、狂吓、狂怕,还有其他所有的狂某某,不管写上多少字都没用,即便有本事将所有的细微情感都罗列出来,也没本事表达它们的瞬息万变。这时候我读到了师傅的一个短篇小说《沃许》,当一个穷白人将一个富白人杀了以后,杀人者百感交集于一刻之时,我发现了师傅是如何对付心理描写的,他的叙述很简单,就是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让他的眼睛睁开。一系列麻木的视觉描写,将一个杀人者在杀人后的复杂心理烘托得淋漓尽致。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心理描写了,我知道真正的心理描写其实就是没有心理。这样的手艺我后来又在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时看到,这两位我印象中的心理描写大师,其实没做任何心理描写方面的工作。我不知道谁是我师傅的师傅,用文学的说法谁是这方面的先驱者,可能是一位声名显赫的人物,也可能是个无名小卒,这已经不重要了。况且我师傅天资过人,完全有可能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所以我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一定要去拜访一下师傅威廉·福克纳。我和一位名叫吴正康的朋友先飞到孟菲斯,再租车去奥克斯福。在孟菲斯机场等候行李的时候,吴正康告诉我,这里出过一个大歌星,名叫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我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歌星叫这个名字。当我们开车进入孟菲斯时,我一眼看见了猫王的雕像,我脱口叫了起来。吴正康说这个人就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我曾经在文章里读到威廉·福克纳经常在傍晚的时候,从奥克斯福开车到孟菲斯,在孟菲斯的酒吧里纵情喝酒到天亮。他有过一句名言,他说作家的家最好安在妓院里,白天寂静无声可以写作,晚上欢声笑语可以生活。为了寻找威廉·福克纳经常光顾的酒吧,我们去孟菲斯的警察局打听,一位胖警察告诉我们:这是猫王的地盘,找威廉·福克纳应该去奥克斯福。
我师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在生活中他是一个喜欢吹牛的人,他最谦虚的一句话就是说他一生都在写一个邮票大的地方。等我到了奥克斯福,我看到了一座典型的南方小镇,中间是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位南方将领的雕像,四周一圈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了。我觉得他在最谦虚的时候仍然在吹牛,这个奥克斯福比邮票还小。
如果不是旁边有密西西比大学,奥克斯福会更加人烟稀少。威廉·福克纳曾经在密西西比大学邮局找到过一份工作,就是分发信件。我师傅怎么可能去认真做这种事,他唯一的兴趣就是偷拆信件,阅读别人的隐私,而且读完后就将信扔进了废纸堆。他受到了很多投诉,结果当然是被开除了。
我还在密苏里大学的时候,一位研究威廉·福克纳的教授就告诉我很多关于他的轶闻趣事。威廉·福克纳一直想出人头地,他曾经想入伍从军混个将军干干,因为他身材矮小,体检时被刷掉了。他就去了加拿大,学会了一口英国英语,回来时声称加入了皇家空军,而且在一次空战中自己的飞机被击落,从天上摔了下来,只是摔断了一条腿,这简直是个奇迹。他也不管奥克斯福的人是否相信,就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跛子,开始拄着拐杖上街。几年以后他觉得拄着拐杖充当战斗英雄实在是件无聊的事,就把拐杖扔了,开始在奥克斯福健步如飞起来,让小镇上的人瞠目结舌。
那时候他在奥克斯福是个坏榜样,没有人知道他在写小说,只知道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当他的《圣殿》出版以后广受欢迎,奥克斯福的人还不知道。一位从纽约远道赶来采访的记者,在见到他崇敬的人物前,先去小镇的理发馆整理一下头发,恰好那个理发师也姓福克纳,他就问理发师和威廉·福克纳是什么关系,结果理发师觉得自己很丢脸,他说:那个二流子,是我的侄儿。
威廉·福克纳嗜酒如命,最后死在了酒精上。他是在骑马时摔了下来,这次他真把腿摔断了,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为了止疼,他大口喝着威士忌,到医院时要抢救的不是他的伤腿了,而是他的酒精中毒,他死在了医院里。
他在生前已经和妻子分手,他曾经登报声明,他妻子的账单与他无关。可以肯定他死后也不愿意和妻子躺在一起,倒霉的是他死在了前面,这就由不得他了。他妻子负责起了他的所有后事,当他妻子去世以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躺在了他的身边。我师傅活着的时候还可以和这个他不喜欢的女人分开,死后就只能被她永久占有了。
现在威廉·福克纳是奥克斯福最值得炫耀的骄傲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谈到美国文学,人们都认为威廉·福克纳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可是在奥克斯福,后面就不会跟着“之一”,奥克斯福人干净利索地将那个他们不喜欢的“之一”删除了。
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威廉·福克纳这个曾经被认为是二流子的人,一直是美国南方某种精神的体现。比尔·克林顿还在当美国总统的时候,曾经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威廉·斯泰伦一起吃饭,席间提到威廉·福克纳的时候,同样是南方人的克林顿突然激动起来,他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经常搭乘卡车从阿肯色州去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参观威廉·福克纳的故居,好让自己相信,美国的南方除了种族歧视、三K党、私刑处死和焚烧教堂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威廉·福克纳的故居是一座三层的白色楼房,隐藏在高大浓密的树林里,这样的房子我们经常在美国的电影里看到。我们去参观的时候,刚好有一伙美国的福克纳迷也在参观,我们可以去客厅,可以去厨房,可以去其他房间,就是不能走进福克纳的卧室和书房,门口有绳子拦着。威廉·福克纳在这幢白房子里写下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现在是威廉·福克纳纪念馆了。馆长是一位美国女作家,她知道我是来自遥远中国的作家,她说认识北岛,她说她已经出版四部小说了,而且还强调了一下,是由兰登书屋出版的,她和威廉·福克纳属于同一家出版社。然后悄悄告诉我,等别的参观者走后,她可以让我走进福克纳的卧室和书房。我们就站在楼道里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话,等到没有别人了,她取下了拦在门口的绳子,让我和吴正康走了进去。其实走进福克纳的卧室和书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和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差不多。
在奥克斯福最有意思的经历就是去寻找福克纳的墓地。美国南方的五月已经很炎热了,我们开车来到小镇的墓园,这里躺着奥克斯福世世代代的男女。我们停车在一棵浓密的大树下面,然后走进了耸立着大片墓碑的墓地。走进墓地就像走进了迷宫一样,我们看到一半以上的墓碑都刻着福克纳的姓氏,就像走进中国的王家庄和刘家村似的,我们在烈日下到处寻找那个名字是威廉的墓碑,挥汗如雨地寻找,一直找到四肢无力,也没找到我的威廉师傅。最后觉得差不多所有的墓碑都看过了,还是没有威廉,我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还有别的墓园。
中午的时候,我们和密西西比大学的一位研究福克纳的教授一起吃饭,他说我们没有找错地方,只是没有找到而已。吃完午饭后,他开车带我们去。结果我们发现福克纳的墓地就在我们前一次停车的大树旁,我们把所有的远处都找遍了,恰恰没有在近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