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而悠长,后半夜刮起了狂乱的风,哨声簌簌的,凄惨地回旋在山里,吹得大门都吱哇乱叫的响,山雾起来了,水汽弥漫,濡湿而脏乱。
平良山又静了。
平良山很寂静,这一晚其实与夏夜每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两样的,陈苹早就睡下了,赵光伟躺在西屋的木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屋子里静静的,月亮透过窗户洒下银辉,透过玻璃窗,无比晶莹明亮。赵光伟挠了挠头,把双手枕在后脑勺,眼睛亮亮的看着屋顶。
他和陈苹分开睡快有两个月了,一开始赵光伟挺不适应的,这张床就像一把剪子,锋利的割开了他和陈苹的关系。说到底那天晚上,当陈苹从后背抱住他的时候,他起身的动作太坚决。不亚于往人脸上狠狠扇了一下,真的太狠了。
其实赵光伟早不生气了,时间就是这样,具有其它特质望尘莫及的优点,一切不能消解的都能被它风化。他甚至还有点自责,进而衍生出一些羞愧,他真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他,人都是要脸的,哪怕他心里把他当了孩子,陈苹也还是个大人呢,怎么能那样呢。
木床发出吱嘎一声,汉子又翻了个身。
赵光伟挺满意现在的关系的,或许他和陈苹一开始就该这样,井水不犯河水,清清楚楚的。从前真是糊涂了,犯浑,还有点欺负陈苹什么都不懂,和他做了那些事。他比陈苹大,理应多照顾他一些,和孩子计较什么,就这么过吧,反正日子不用你推,它自己就往前跑,就这么过下去吧……
月亮圆了,风终于安静了一些,被青云镇压下来,化成了漂泊的雾,拢住了平良山,打湿了叶片。赵光伟终于睡了下来,夜深了。
还是出事了。
陈苹肚子里那个种到底是掉了。
事后回想,都应该说村里那些妇女的嘴怎么就那么碎呢,什么黑的白的青的颠的,你怎么就可以管不住嘴什么都说呢!再换个角度想,陈苹这个人也是蠢,真是犟种一个,驴脾气呀,这么大的太阳,人人都避着,你偏倔着往太阳底下晒,肚子里那个种不掉才怪呢!
一切都是那么的稀疏平常,可是事态早就已经攥上了喉咙,就等着这一天,命运让你哭了,你不能不血流成河。
是一个很平常的晌午,陈苹从地里回来,后背背着个篮子,里面捡了些掉在地上的残缺的核桃背回家。他舍不得丢,于是都捡起来,想着带回家来总有用处。
快到家的时候听见了有人在谈话,陈苹一看,是村里几个妇女,他回过了头,一言不发地快速往前走。那几个女人却叫住了他。
她们问陈苹:“你男人在厂里干活,人家给了多少钱?”
陈苹脚步一下顿住了,皱着眉回头看她们。
这是两个一胖一瘦的女人,一个人高马壮的,脚大,穿着男人下地才穿的黑布鞋。一个牙齿龅,两片嘴唇努力也包不住最盛放的两颗,都穿着垮垮的褂子,嘴里还在磕瓜子。
如果陈苹要是出门再多一点点心眼,就一定能认出龅牙那个妇女其实是王昌吉家的那口子,村长家的侄媳妇王艳萍,陈苹有点手足无措的,眨了眨眼,还呆头巴脑地反问人家:“给什么钱。”
这两个妇女是带着任务来的,不要小瞧村里人的心眼,外表粗犷,其实是很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人都有一双眼睛,都看出来了,村长家的秀红对赵光伟以前有意呢,还专门给了他一个名额去厂里做工。人家活雷锋是功臣哪,打的木头连厂里的工人都夸,秀红还跟着在后面点头。
和赵光伟一行打工的人都记在心里,只是没点破,你点什么头呢,你是能点头的身份吗,乍一看还以为你们才是两口子呢,真是妈了个巴子。
结工钱的那天,赵光伟和秀红单独神神秘秘地出去了。不要以为剩下那批汉子只顾着数钱,实际发工钱这刻才是工人们最提心吊胆时刻,十个指头粘着唾沫,恨不得百十遍地数,最怕的就是少给你发了一分,多给别人发了五毛,但凡做任何事,不能搞特殊,搞特殊意味着什么,一定是有问题。赵光伟他干嘛要避着他们数钱,结合一下秀红的态度,已经这个份上了,问题很严峻了,万一单独给赵光伟多发点钱那是困难的吗?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除非给钱,还有什么原因这么秘密的走?
这两个妇女真的是被自家男人派到这里来的,脚趾头扣也知道这种事没人会得了便宜还说出来,但是不行了,那些人就是要知道,他们到底出去干什么了?到底给没给钱,给了多少,这是很重要的事,一旦这件事得到确认,甚至可以说接近到真相了。一个捕风捉影的真相,含沙射影的真相,蠢蠢欲动的真相,贼心不死的真相。
就比如说王昌平,在给他老婆王艳萍派发任务的时候,他眯着眼睛,还摇着下巴,有点干部书记的架势,他随意敲了敲桌子,下发了指令,必须搞清楚秀红和赵光伟密谋了什么,这关乎落泉村家家户户的利益,彻查真相,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毫无疑问,王艳萍把她的突破口对准了陈苹。她问他:“你男人在家,有没有说到过王秀红这个人?”
陈苹想了会儿,被她们的架势唬住了:“说到过。”
“他说了什么?”
“关你们什么事?”
“我们是来调查的,你老实点告诉我们。”
陈苹咽咽喉咙,警觉地摇摇头:“忘了,早就忘了,不知道。”
“那你男人在家具厂结了多少钱,这你总该知道吧。”王艳萍冷冷看着他。
陈苹避过她转身要走:“这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再装,你装什么,你嘴倒是够紧的。”那个高个的女人也走过来冷笑。
陈苹攥紧了篮子上的背带,因为肚子的原因,不得已要弯下一点腰来背这些东西,他直直往前走,不明白她们说的工钱是什么工钱,家具厂又是什么。
“我告诉你,王秀红,你男人想和她搞破鞋!”
陈苹的背影震了下,佝偻的后背慢慢站直了,懵了:“你们说什么?”
“你男人!”她们从牙缝里又挤出来一句:“和王秀红,他们俩有事!”
“他还是活雷锋呢,和人家老婆不干不净,三天两头往县城里跑,你想骂我?你个小贱货还想骂我?”王艳萍豪横地一撸袖子,怒火汹汹看着陈苹。
陈苹脸色铁青,阴沉地都不像他了,胸膛鼓来鼓去的,陈苹什么也没说,转身背起篮子就走。
“丫的贱货,爬床的东西,你在这儿装什么?赵光伟和王秀红的那一腿,嫁人前就有了,还以为村里头不知道?以为我们都眼瞎?就是给他们脸了,真是给脸了,你爬了人家秀红想进的门!个大腿白岔开的东西!”
陈苹走路的动作顿了,转头愣愣地看着王艳萍:“你说什么,赵光伟和她怎么了?”
王艳萍居高临下看着他,还是不死心地开口:“他在她那拿了多少钱?”
陈苹说:“他没拿她的钱。”
王艳萍气笑了,步步紧逼问他:“我问你,王秀红给赵光伟报名的工,是不是赵光伟私底下找她说的?王秀红是不是还有别的好处给你男人?!家具厂的工钱是不是都结的一样?!”
陈苹已经恍惚了,脚步都不稳了,差点要倒下去。陈苹和王艳萍撕扯起来,一箩筐的核桃都洒了,陈苹的领口被她跩的很乱,皱皱巴巴地垮在脖子前,他骂了那两个女人,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两个女人的气焰也很高,还想打人,陈苹挡了几下,不行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王艳萍和那个高个女人走了,显然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不但失败,头发还都被陈苹拽乱了,个挨千刀的贱货,还真敢动起手来了,个不要脸的。
正是上午,阳光照在山岩上,金光闪闪的,石缝里闪烁着璀璨的太阳,陈苹却没心思看了,他在地上缓了好久,吐了许多口气,终于慢慢支撑爬起来了,全身酸痛。其实那时候肚子应该就出动静了,但冥冥中摔下的那刻陈苹恰好用手挡了下,其实是出不了什么问题的,再出事,也不该把那个孩子五个月活活掉了。
陈苹惨白着脸,冷汗都冒出来了,他爬起来,还是往家走,再背上箩筐。看起来还是若无其事,但显然已经乱了,不然他不会就这么放着地上那些核桃不管,要是按往常,陈苹绝对会把核桃都捡起来,在仔仔细细在院子里铺上膜晾干了。
陈苹没有那么做。他攥紧了背带,神情上已经是七零八碎的模样。眼圈红了,眼睛里头热起来,山路就模糊了,脑袋里头还都是王艳萍她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