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七点之前,赵光伟都要去核桃地报到,这是他八岁那年留下的习惯。
晨光透射过缝隙,每一片树叶都洒上光芒四射的光辉,带着清晨宁静的露水。赵光伟喜欢用他的大手抚摸这些幽绿的枝叶,那些纤细的枝干像新生的孩子,它们挣扎着生长,幼嫩的树杈相互缠绕,咿咿呀呀,吵吵闹闹长出幼嫩的绿色,古朴的树轮像一张年老慈爱的脸,微笑地注视着。核桃树的生长缓慢,比起土豆白菜那些农作物时间成本要高昂的多,是农民的工艺品。
七点过后,赵光伟回到家中,吃早饭,打扫家里,出发去县城,刺眼的阳光懒散地打在他的后背,赵光伟一直往前走,影子长长的被拉在山路上。
不过现在安排变了,每天七点半后,赵光伟都要去落泉村大队报到,一共四个小伙子,一起向山下的家具厂出发,在那里打工,一天的工钱比卖核桃多。
说起来,这样的差事原来是落不到赵光伟头上的,这件事要说回一年前,村长的女儿秀红嫁给了县政府的一个小官员,秀红究竟是和村里那些傻丫头不一样,知道怎么才是对自己人好,知道拉拢人心的。
结婚后,秀红在县城的好日子家具厂上班,读过几年书,五个手指头碰碰算盘,工资就叽里呱啦地来了。家具厂的这份工作就是秀红给这帮汉子找的,她对人家车间负责人说,自己娘家的哥哥们都是从小抗家的人,这种凿木头的活还不如让他们来,车间的工人净是年轻孩子,心浮气躁,哪能担当重任呢。
不过四个造木头的工人,一批和商场的合作工程,卖个面子的事。秀红的这件事做的极其不错,至少落泉村有声响了,村民关起家门教育女子都说,你看看人家秀红,别看嫁出去了,别看当了官员娘子,骨子里还和咱们是一家人,是落泉村的人。力气都是往一处使的,就算走出了平良山,骨子里还没有忘根,泼出去还能听见水声呢。
赵光伟是秀红报上去的,霸道的很了,在工人名单里直接就写了赵光伟三个字。连招呼都没打,赵光伟还是被通知才知道的,他错愕地问起来,秀红张嘴把他堵了回去:“你真不去?你家就你一个人抗家,你比他们都累,你应该去!”
赵光伟去家具厂,村里头有不少风言风语,当然最鲜明的一条就是他不姓王,这种好事怎么能便宜给一个外姓人呢?村民摇摇头,秀红到底还是不懂事了,终究是个丫头,还要再练,真的是还要练。
赵光伟去家具厂的事没有告诉陈苹,这是他私心的,一开始他是想要告诉他的,后来想想,这样真的挺好的,每天井水不犯河水,守着楚河汉界,各过各的日子。往前数一下他和陈苹的相处,人松懈了,反而起波折了。他是时候理一理自己和这小孩的关系,闹得现在这个局面,兄弟不像兄弟,夫妻不像夫妻,不好,真的是相当的不好。
要说唯一一个出差错的地方,就是这段日子太累,回到家完全没精力管陈苹,查一查他的练字,不过这种东西也不靠隔三差五的督促,赵光伟想,人要是想往高处走,一条小缝也能拼尽全力往上爬,要是自己没那个心,就是别人再叮咛着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白费劲。
家具厂的日子不好干,主要还是体现在夏天,泼辣的阳光一晒,豆大的汗珠在身上横七竖八地流,嘴唇都干裂了,时刻需要水来滋润。这个时候,秀红总会提着水来找他们,车间里闷热,空气不透风的凝固,她来看他们,总是带着一个大桶,用手推车推着,水在齐平的桶面左摇右晃,路上总能洒出一条又长又扭曲的黑色水印,她每次来,车轮在砖面的推动必发出巨大的声响,人们就知道是秀红来了。
与赵光伟一同来的,还有村里的王昌吉、大金、王贵平。秀红弯着腰用葫芦瓢给他们舀水喝,能干的很,粗壮的大辫子伏在背后,脸蛋红红的,她比嫁人前丰满了一些,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秀红把瓷缸拿出来,盛上水,有人对她说:“秀红,你每天总这样来找我们,被厂里的人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吧。”
“去你娘的。”突然一声叫骂,王昌吉在一旁端着水,气势豪横地仰脖子灌下去:“人家秀红现在是官员娘子,在它个家具厂待着都是给他面子!妹子找哥,天经地义!他还敢不满意!啊?”
秀红努努嘴要他别说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环顾四周,瞪了几眼。周围人不时有目光瞟过来,却没有人出声。
赵光伟正在划木头,突然视线被遮挡在一片阴影之中,他抬起头,发现眼前递过来一只白色的瓷缸,秀红端着水,笑着看他。
“光伟哥。”
赵光伟连忙接过去,秀红把肩上的白毛巾拿下来,笑出一口白牙,往他怀里塞,动作很热络,反而是赵光伟不好意思了,立刻拿起毛巾往脖子上蹭,哪哪都是汗,毛巾一角很快就湿哒哒的了。
秀红问:"要你去喝水,你不去,怎么回事儿。"
赵光伟累的做不出表情,低头说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点木料,切完了拿机器打磨,今天的活就完事了,这些工做的快一些,早点拿工钱。
秀红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刚想笑,赵光伟却已经又去干活了,没有顾及到她的神色,人匆匆的,接触也很简洁。这样一来就有种不一样的意味了,秀红站在原地,慢慢的觉得不是滋味了,她只看着那个背影,突然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气,一瞪眼,莽撞地往前对他说:“光伟哥,你跟我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秀红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走,赵光伟唬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跟上去,对她说:“秀红,你有些事不能在这里说吗,为什么要跑到外面?”
秀红瞪着眼,十分泼辣地转过身,到了一片无人的空地,她那两只杏子一样的眼紧紧地盯着赵光伟,她眯起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射出的光芒似乎把赵光伟整个人都看透了,赵光伟被她看的发毛,忍不住往后退,说:“你看我做什么?”
秀红问:“光伟哥,我叫你来县城里干活,你不乐意的吧!”
赵光伟挠挠头,说:“这是哪里的话?”
秀红却还接着说:“你心里是该怪我吧!”
赵光伟更懵了:“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秀红说:“你每天做的比别人都多,那些活他们派给你,你不气?你心里不该骂我是我把你招到这里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秀红心里气的是这个。赵光伟终于明白了,脑子里迅速过了一圈,他告诉秀红;"我怎么会怪你,没有的事,不是他们派给我,是我自己想多干点,早干完,早回去,很简单的嘛。"
【糖】
“秀红,我知道你是照顾我们家,哥心里怎么会生你的气。”
秀红把耳边的碎发全部理起来,慢慢地觉出了莽撞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劲,而赵光伟的话已经进了她的耳朵里,相当诚恳。她的耳根慢慢红起来,有些窘迫地低下头,自己这回真是有点蛮横不讲理了,还乱猜忌人,不应该的。
秀红抬起头,放平了声音说:“光伟哥,你着急回去做什么,厂里管饭,你出了那么多汗,一定吃饱了再走。”
赵光伟立在面前,慢慢倒是有点说不出话了,时间很冷淡地静了下来,梗在两个人中间。
赵光伟说:“夜路难走,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要快回去的,夜里蚊子还多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秀红一直盯着他,而心里似乎有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赵光伟的话音落地,秀红不知怎么的突然松了一口气,而且是大喘一声,心里一道坎重重落了下去。秀红心想,自己当了两天城里人,怎么能忘本呢,夜路难走,山里孩子都知道的呀。
而内心深处,她松了口气的是什么,秀红清楚地明明白白。最值得庆幸的,是赵光伟没有被“那个人”诱惑,没有被同化,最值得一提的是没有和“那个人”一起堕落。仍然保持在嫌弃他,仇恨他的队伍里。
秀红对“那个人”的态度就是这样,她告诉自己,必须是这样的。人啊,有时候就是贱,秀红也闹不明白了,没有出阁之前,她对陈苹的仇恨还有情可原,如今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心里头那点少女情怀早搁浅了八百年,仇恨居然还在。看来恨不但比爱长久,并且还能一点点放大。仇恨就像沼泽一样,不管多么干净的东西,只要进去了总要抖落一身泥,心里再崇敬的人,一旦和自己讨厌的人接近,心里头都能瞬间嫌弃起来。
赵光伟走了回去,自顾自地搬木头,只搬了一会儿,后背上突然放了一只手,他转过身,发现是王昌吉带着那两个落泉村的汉子看着他。
王昌吉凶神恶煞,而且是脸色铁青的,他打量着赵光伟,赵光伟也打量着他,脸色冷了,问:“怎么了这是?”
王昌吉没说话,反而是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粘稠的黄褐色浓痰瞬间砸在地上。
谁人不知道秀红和赵光伟以前那些事,秀红喜欢赵光伟,整天屁颠地跟在他后面。这些事,村里人看出来了,没有说,是因为顾忌着秀红的脸面。到头来,秀红成了婚,嫁到城里了,没想到赵光伟这边倒不老实了。
他们问:“刚才你和我妹子在外头说什么?”
赵光伟一把将手上的胳膊扒拉下去:“没说什么,只说夜里山路不好走,早做完早回去。”
王昌吉一行人没有信,然而事实上的确拿不出什么理由,人家赵光伟是活雷锋嘛,活雷锋怎么能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呢,这些事哪里能拿上台面上说,他们僵持了一会,到底是看不出什么,略过赵光伟走了。
照他们心里估摸着,秀红一定是给了赵光伟好处的,他们以前的关系特殊,给通融一点,方便一点,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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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